元宵佳节当日酉时末,夜宴之后,虎啸回到营地,准备就寝,刚进屋中就被控制起来,卸了兵权,众多羽林军有的反戈相向,有的就地斩杀,有的同虎啸被关在天牢中。
戌时,端王探望病重的父皇为由入宫,福宁殿内,只有花春一人静守在一旁,引端王入内殿后,就闭了门窗。
此时嘉德帝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吊着,全身不能动弹卧与龙床之上,皮肤暗淡发黄,嘴唇苍白,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的地步。
端王静静地立于床尾,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受尽众人尊敬爱戴,被捧在万人之上的皇帝,今日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就不免觉得可笑。嘉德帝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醒,他正在做一个梦,梦境中,他还是正值壮年的时候,手握长枪,向兄长的胸口长驱直入,红色的液体洒了一地,越来越多,就像源源不断的温泉,逐渐将他淹没,而他自己则寸步难行,就在快要窒息的片刻,他听到几声笑声。
他睁开眼,一张年轻的脸映入眼帘,他看见了他自己。
长卧病榻使他思绪混沌,梦境和现实他有时候分不清,他使劲全身力气,瞪着一双发灰眼睛,仿佛一个死神,凝视着面前的年轻面孔,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这个逆贼····竟敢弑兄弑父···”然后一把抓住那年轻面庞的手臂,那年轻面庞被死死拽住,将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的愕然与疑惑塞满脑子,根本没办法做出半点逃开的动作,但身体下意识去挣脱,却被更用力地扯向嘉德帝。
咫尺之间,那年轻面孔仿佛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那张满是沟壑的脸离得很近,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的父皇的真容,以前,他的父皇是高高在上的,是他永远也要追逐的,哪怕是用奔跑的方式,可无论怎么努力,前面的人离他还是很远,不仅远,还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这样对他,他今夜就是想来问个清楚,他要给自己的父皇最后一次机会。
清晰的思绪稍微回笼,他镇定下来,不再去想往事,他只想得到一个答案:“父皇,你为何不把皇位传与我?”
嘉德帝听见面前的年轻面庞出声,看了一会儿,已经将人辨认出后越发震怒,他猛地松开手,剧烈地咳嗽起来,此时端王也已经站稳身形,静静等候他的答案。
可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嘉德帝并没有回答,而是说道:“遗诏我早就拟好,藏在这宫殿之中,如果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继位之人,你就去找吧。”
如此的开门见山,端王见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想挽回显然是不可能,所以他更直接地说道:“无妨,父皇藏的那般深,儿臣又怎么会了解父皇的心思。即是如此,父皇再拟一封遗诏,也不是不可。”
接着,花春公公便从殿外走进来,端了笔墨。一看就是早早备好的,端王对那封藏起来的遗诏不为所动是嘉德帝没想到的,他扭过头看了花春一眼,然后自嘲道:“朕就算死,也不会写。”
哪知道花春真的将笔墨端了出去,片刻后,他手里拿着一封遗诏,呈开在嘉德帝面前,嘉德帝只瞧了一眼,就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吐了一大口鲜血。他抓着床帷费劲的撑着半截身子,怒斥道:“你这贼子,怎敢···”然后就惊恐的睁着双眼栽在床上,大口喘息。端王将那半截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怎敢模仿你的笔迹是吧?”
花春的年龄差不多和嘉德帝一样大,是自小带在身边的,前半生他都活得很好,也很得嘉德帝信任,自从花春的义子,花小满死后,他便开始思索起来自己的后半生。
嘉德帝必定会先他一步,之后呢?还会这样被善待吗?他不确定,朝中人事复杂,必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如果灾难必定会降临,那么自己为何不先选做出选择呢。
端王走近床边,俯视着嘉德帝,看着眼前这个消瘦如柴的人,也说不了什么狠话,他只道:“父皇,你之前总教导我,做事要多备一条后路,你看,我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吗?不过,你以后怕是见不到儿臣更辉煌的时候了。你放心,儿臣一定会好好做一个君王,一定好好地守着属于我们杨家的江山。”
嘉德帝双眼依旧瞪着,脖子粗红。
端王又继续说,“父皇,你就安心去吧。儿臣定会将你好好安葬。”
将死之人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字,仿佛无形之间就会变成一张大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嘉德帝此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只见他呼吸困难,双脚乱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道了一句:“传皇位的遗诏,需要加盖三印,印我放在··放在···”
花春和端王同时都听清了嘉德帝最后的言语,都慌了。没有三印,想必也糊弄不了那些朝臣。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和花春将福宁殿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明,早已准备好的太医拟了病案等候在一旁,太尉守着城门,不在他身边,浣乌霜在明康府等消息,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失败,浣乌霜就会命人去接应。
故此时,殿内竟无一人能站出来决断,最后还是花春扭着嗓子,道:“殿下,三印我们可以下来慢慢找,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稳住前朝那帮大臣,不要叫人起了疑心。若是弑君的名头落实,咱们就算是找到了三印也无力回天啊。”
故此才有了早上新帝登基,花春急着宣诏的那一幕。
和骞的到来无疑是让他们无处遁形,还带着黄慨歇的人头,新帝也没想到和骞会这么快,看清是黄慨歇的人头时,心里估量着恐怕他手下的兵也已溃不成军。
新帝还未封年号,还未正式登基,还未以一个帝王的名义去俯视万卷山河黎民百姓,难道就要命绝于此吗?他不甘心。
惊恐之余,他拿出了最后的筹码,只见他手上静静俯着两枚黄金令牌,那是用来号令三军的,这令牌,一共有两枚,一枚在嘉德帝手中,一枚在黄慨歇手中,黄慨歇的那枚是临走时交于他的,那是最坏的打算,而还有一枚,是昨夜在福宁殿找寻三印的时候找到的。黄金令牌合二为一才能发挥出作用。
此时,这两枚黄金令牌即将要号令三军,重见天日 ,令握在手中的人都激动不已。
和骞只身一人站在殿中,朗月剑出鞘,寒光凌驾在众人的眼中,周围侍卫蠢蠢欲动,也有踌躇不前,新帝嘶哑着声音发号施令,也给黄金令牌镀上一层疯魔之力。一瞬间,那些侍卫内心的魔被唤醒,一朝得令权在手,个个都变得英勇无比,双手伦刀群起而攻之,砍向身披黑衣之人,新帝有令,只要拿下此人,便可前程似锦。
而和骞也在伺机而动,他扯下头上的白色发带,将剑柄与手死死绑在一起,剑在人在,剑落人亡。
历代历朝,更朝换代之时,都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或无声,或有形。
而只有直接将敌人变成死人,才是效果最快,最直接的手段。新帝也是这么想的,但很快,他就被眼前的一幕再次震惊,几个回合后,那些持刀侍卫都沦为更朝换代的血肉祭奠。
殿中已经再无其他侍卫可用,他只能再次停下来选择等待。
“为何你们都要与朕作对,都要对朕赶尽杀绝?”新帝质问道。
“你若真是天子,怎会觉得是我们要和你作对?难道身为天子,不应该早已得到人心了吗?”和骞从怀里扯过一张帕子,将剑上的血擦干抹净,嗤笑道。
新帝闻言轻轻蹙眉,他虽然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含义,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其中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九皇叔,你我素来无恩也无怨,何至于此呢?”
“想知道,为何你的父皇,不将皇位传与你吗?”和骞抬眼看了他一眼。
“为何?”新帝确实很好奇。
好奇心被挑起,但和骞却没有继续作答,他也在等待时机。
接着,和骞慢慢悠悠从怀里取出一封圣旨,朝着众人道:“我这里有一封先帝诏书,各位,想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吗?”然后又转身,对新帝道:“这封遗诏,是三皇子也就是祈王七岁时,就拟好的。”
虽然和骞并未说明,诏书里面写的内容,但众人面面相觑的神色已经暴露出,这封遗诏,跟三皇子有关。
嘉德二十四年,三皇子七岁,生母早逝,嘉德帝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那孩子七岁时就能吟诗作对,写的一幅好字,但他从小身体羸弱,自出生后,屡屡遭到太子一方的刁难打压,因为三皇子的出生,给太子造成了威胁,而帝王家的孩子,从不以年龄老幼分区待之,能区分的只有身份地位,和父皇的宠爱。
嘉德帝却无法从中阻拦,手心手背皆是肉,加上皇后一族的施压,便只好对三皇子冷落,将他赐给德妃抚养,让他同其他皇亲贵族上普通学堂,没有亲师指教,连一贯的赏赐都少之又少。
而长他七岁的废太子杨瑞敖,此时已经十四岁,他的生母是当今皇后,位高权重,人虽在后宫,手却伸到了朝堂,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旧太傅朱镜风成为了他的亲师。
而旧太傅朱镜风当时在朝中的威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尊称一声朱老,这时,朝廷明面上,大部分人都以为皇位非杨瑞敖莫属,嘉德帝遂了大家心愿,在嘉德二十五年,嘉德帝拟诏书,立杨瑞敖为太子,这也更加确定朝臣内心所想。
太子一朝得势,便也不再收敛,暗地明里的坏事做尽,旧太傅朱老颜面尽失,而嘉德帝却熟视无睹,除了言语上的规劝和惩罚也别无他法,于是旧太傅朱老在嘉德三十五年,毅然辞官,但嘉德帝为了让他安享晚年,让他去学堂为皇亲贵族的子女授学。
在同年年初,新提拔的太傅袁仲柏上任。
在同年夏天,二皇子杨瑞玥被嘉德帝从云真寺寻回。
在同年冬天,和骞被嘉德帝以养病为由囚禁在波州今夕何夕别庄。此后,和骞便开始了一系列的替人夺权的计划。
他到了波州以后,改名换姓,成立朝阳事务司,以侦查案件为由,四处奔波,明面上是为了银两,但实际赚的银子都拿去买了兵马,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他在外所用的都是三皇子的名头,三年时间,侦破的案件结识的江湖势力无数,三皇子杨瑞京,也已然成为名利双收众口皆碑的人物。
二皇子杨瑞玥回宫后,什么都不会,但他的目标很明确,一直以来都是以他父皇为榜样,事情不会,可以找人教,于是黄慨歇成了他的亲师。
短短几年时间,朝中势力潜移默化的从太子皇后一方转移到二皇子一方,直到势均力敌时,太子慌了,在皇后的运作下,在宫外开始了饲养亲兵以备不时之需。
而和骞在宫外的所作所为也在这时候被知晓,可是对他来说,时间已经足够,万事只欠东风,他决定再次回到波州,哪成想正好撞上太子收敛不义之财,便以此为突破口。
顺利回了安阳后,人一直在云光殿关着,但这却给了他布下的暗线一个信号,东风,回来了。
之后便是长达几个月的暗度陈仓,太子和二皇子的矛盾越来越大,波州一事后,太子失利,但嘉德帝一直未做出废黜太子的决断,饲养亲兵间接等于起兵谋反,二皇子以为是父皇对太子还有让其悔改之意,所以他迎头赶上,哪知道这时,太子竟然自己狗急跳墙,起兵逼宫,他想以此为由,获得嘉德帝的好感,只要太子一落马,之后就只需要等嘉德帝年迈老去就行。
可太子死了,而且死在了他的剑下,他能百分百确定的是,太子是自刎,他绝对没有杀害他的心思,因为他的父皇最痛恨的就是手刃手足之人。
这一切看似是意外,但仔细思虑后便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波助澜:“所以···废太子为何自刎?”
和骞眼光有些暗淡,他淡淡道:“他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有意料到最后,他竟然还有如此血性。”
原本以为废太子是个懦弱的人,其实不然,他人前的懦弱都是为了逃避责任。
“不过,就算他这时候不死,你以后便会放过他么?毕竟,只要人死了,才不会说话。”
这个意外无疑是让多方势力震惊,连嘉德帝也因此而愤怒,连夜噩梦,搅的他不得安宁,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怀疑,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三皇子的手笔。于是他借助司天监,试图让无生窥探天机。
而无生夜观天象而得之,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嘉德帝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但皇位继承一事总要有个结果。除夕前,嘉德帝深夜造访云光殿,和骞也已等候多时。
不过嘉德帝这次来不是兴师问罪,他更像是来求助,他说,他毕生最大的愿景,便是黄昏之时还能儿孙绕膝,安享晚年,他子嗣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