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梦了?”和骞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同时安抚他的还有那双抚摸他头的温热的大手。
手掌宽大,有些重,像是给他戴了一顶无比安全的帽子。
云嗣嗯了一声,喉咙有些干涩。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和骞的怀中,贴得紧紧的。
和骞见他蒙着脸在怀里蹭,揶揄道:“你别把鼻涕擦我身上了。”
但云嗣并没有离开,依旧这样栽在他怀里,他知道和骞这是为了安慰他想出来的法子。
可他是真的很难过,那种像石头闷在心里的感觉太难受了,但凡任何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最亲密的人死在自己梦里,都会如此。
“又梦见我了?”和骞接着问。
云嗣又只是嗯了一声,此时他并不想回忆那个过程。和骞将他扶起来,比刚才哭得更凶,脸上全是亮晶晶的眼泪,眉头,眼角,鼻头,嘴唇,下巴,都红红的。
和骞取过怀里的帕子,给他一点点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又亲了亲他。“你这样闷在心里,一想起来就哭。如果你信任我,可以告诉我,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反正在他的梦里,和骞要不被人一刀抹喉,要么葬身火海,要么被水淹死···
没一个好下场。
“主子,前方就是万宝县了。”惊秋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和骞应了一声好,想起还在途中,云嗣没有刚才那么难过。他问和骞什么时辰了,和骞看了一眼外面,转头对他说快午时。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林老师傅可有事?”云嗣理了理衣服,重新系了下松垮垮的腰带,但是那个结怎么也打不好。
和骞顺手将腰带接过来,道:“昨夜无事,你不用太担心。据贺夫人说,林老师傅的胞妹的夫君的亲戚一家,就是镇上有名的郎中,两人在镇上开了一家医馆。待会儿我们就送他去那里。”
“有熟人那便最好。他的情况很不乐观,我估计他们得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云嗣头也不抬,一直盯着和骞手上的动作。
和骞嗯了一声,将打好的结调整好最后的位置,见云嗣还在看,便说:“你不必学,以后由我帮你系就行。”
“这个结可有名字,我觉得很好看。”
“此结名祥云结,一般是作为装饰坠于饰物的下方,具有吉祥平安的寓意。”和骞笑着道。
几人在半个时辰后到达南山医馆,林老师傅的四妹都已在医馆门口等候,在刚到官道的时候,贺思月根据地址向林千斛的胞妹递了信。
据贺思月说,林千斛一共有四兄妹,他是家中的长子,二妹叫林碧玉,三弟叫林筝,四妹叫林白兰,除了林千斛跟贺思月住在南衣县,他的胞妹胞弟都住在万宝县,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四妹林白兰,在十多年前来到万宝县,并在这里安家。之后二妹林碧玉,和二弟林筝先后在万宝县安家,皆都是拖家带口的,因为路途遥远,一年到头只有除夕左右才会走动。
林白兰是个圆脸,皮肤很白,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时光在脸上留下的印记很少,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貌女子,此时看见林千斛躺在医馆中人事不省,哭红了双眼。
南山医馆很大,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街道,医馆小病大病都能看,在周围邻近的几个县也是家喻户晓。
据说是林白兰的丈夫,周醒的妹妹,与妹夫开设的,周醒的妹妹叫周尤姜,妹夫叫秦喻。
秦喻看了林千斛的情况,大家都聚在一起等他的判断,看他沉重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大乐观:“林兄因为腹部,腿部,受压严重,皮肤溃烂,坏死。面部也有多处创伤,但这些都不是太严重的,”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最严重是,他腰背的脊柱被木头压至断裂,经脉尽断。故此,他的腰以下的知觉和行动,全无。”
“可能后半生,只能与床榻相伴。”
这对众人来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纵然之前已经想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但猜测归猜测,是毫无根据的,而现在从秦喻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就成为了事实,论谁也不想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
贺思月再次哭晕过去,林白兰从见到林千斛的那一刻起眼泪就没断过。
还是她的丈夫周醒站出来问人还没醒,之后要怎么治疗。
秦喻说这种情况只能守住他最基本的命理,施针通其血脉,汤药辅之,需要三月余。
三月后如果能保持现状,就能勉强度日,就可以回家。
贺思月这时候醒了,与秦喻简单沟通了疗养方子,就带着去了后面的屋子,那些屋子是专门供求医问药的人准备的,价格公道,比住客栈要便宜得多。
和骞替林千斛交了预备银两,放在医馆按其所需扣除。
几人准备暂时找个歇脚的地方,等过几日再来看望林千斛。
他们作为林千斛的东家,一路护送,又给了药钱,算是仁至义尽。其实留与不留已经不重要,也不会惹人口舌,但云嗣说,人还没醒,等人醒了再走也不迟。何况现在只有贺思月一人在身边照顾,林白兰虽然住在这里,但已嫁为人妇,多有不便。不能经常来看望,但他们行动自如就方便多了。
和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万宝县是一个大县,虽不比波州,但也应有尽有,过往来路经商的人不在少数,据说很早这里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山清水秀,很多经商都将宝物拿来这里交易,变卖。故此取名为万宝县。
几日后,医馆便来了消息,林千斛醒了。
和骞他们到达医馆的时候,房间进进出出一大堆人,他们最后进去,林千斛说话还算利索,能吃能喝,只是双腿不能行动。
“多谢和大人一路相送,不然我这条老命早就…”林千斛说着就掩面痛哭。
他醒来后,贺思月就将事情前前后后告知他,才知道他这一路来得多么不容易 ,一路周转至此,只为了那一句这里有更好的治疗条件,这是在为他闯一片生机。但…
和骞看着他的双腿露在外面,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腹部还有纱布,面部也还有淤青,林千斛想起身没起来,看的人心里一阵泛酸。
他还没有习惯这副身体,
“林师傅不必过于伤心,这里的大夫也说了,只要林师傅好好疗养,三月就能回家。”和骞安慰道。
这话任谁一听就是哄小孩儿的,林千斛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且不去问这句话的真假,但他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希望他好起来,亦如那天,所有人都在阻止他不要上山。
有时候人的命运就是这般多舛,明明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就是要如此捉弄人。
林千斛刚恢复一点元气,不便过多打扰,几人临走时,林千斛想起来还有正事没说:“对了,和大人。我这样子,看来是不能再为您修建房屋,还请你另请他人。”
“林师傅是否有推荐之人?”云嗣问道。
“倒有一个,但人比较年轻,想法很多,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去见见,他就在万宝县。”
几人道过谢,放下了营养品就离开了。
第二日,他们去见了林千斛推荐的木匠,芫卯。确实如林千斛所说,人很年轻,但也很稳重,来时匆忙,没有带房屋的图纸,只能先聘回去再商量。
不过云嗣很喜欢这位木匠的风格,从他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就能看出来,此人是一个极有主见之人。
对于修建房屋之事不懂门路的人,简直是弥足珍贵。
芫卯的家中同林千斛差不多,除了平日里都在雇主家中维护,或者修建房屋,其余时间都在自己家替邻居做做小工,比如农业用具,家具,雕刻摆件等。
要说林千斛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这位芫卯师傅便在经验丰富之上更有一层别具一格的意味。
就拿他做的农具来说,同样的物件,几乎每家都是不同的尺寸,尺寸都是根据主人家的身材高矮而定制的。
云嗣决定,反正来都来了,就在这里定下家具样式图纸,等回去南衣县就找些细心的能人巧匠给雕刻出来,跟房屋建造同时进行,也不枉多花费的这些时日。
原本说好等林千斛醒来后就道别回南衣县,没曾想在芫卯家中逗留了好些日子。芫卯是个很豁达的人,为人豪爽。但长相却像个书生,皮肤很白,个子不算高,身形消瘦。
和骞云嗣二人也没闲着,万宝县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地儿,带着云嗣将这里的美食吃了个遍,景色看了个遍。
转眼到了谷雨时节,芫卯这边也准备得差不多,几人准备与林千斛老师傅告别回南衣县。
这日,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天高云淡,徐徐微风拂面,一片春意盎然,对出行来说是绝佳的。
林千斛比上一次见面也要好得多,此时,他正坐在一辆四轮车上,椅子随着轮子转动可以自由行走,控制方向,只是笨拙了一点。这是医馆给所行不便的人配的,也是芫卯做出来的。
这样的椅子不多见,但对于一个能人巧匠来说也不算太难。
云嗣跟林千斛寒暄了几句,就见一位年轻男子端着茶水走了进来,高高瘦瘦,皮肤很黑,眼睛很大。他叫林千斛为父亲,云嗣便问了几句,林千斛说那是他家次子,名叫林玹武。一直在其他地方做小工,在听说他出事之后就一家子赶了回来,前几天刚到,之后就一直在床旁伺候。
林千斛还有一个长女,现在已经嫁为人妇,名叫林寒英,就在万宝县当地做小本生意。
说到这里,林千斛就止不住叹气。他趁林玹武走去,就跟云嗣说起了家家户户那本难念的经。
林寒英为长姐,成婚后就和丈夫袁乐风生活在万宝县,做一点小生意。平日里没事,林寒英就会带着小儿子去南衣县看望两位老人,老人有了鸡鸭鹅都基本上会留给他的孙子,长久以来都来往频繁。
但上一次来医馆看过他一回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他。林千斛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念孙子想念得紧,便让次子林玹武去喊了几回,但他长姐林寒英说,家里生意忙,走不开,就这样打发了。
林千斛也懂得其中的意思,如今自己双腿残疾,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就算是想做些什么补贴家用也已是有心而无力。往日健全的时候凭借自己的手艺,哪怕是鸡鸭鱼也够分。
人因为命运多舛而感到难过无助,不是因为老天爷突然降临灾难让人失去一条腿,或者一个手臂。而是因为失去的这些带来的痛苦,和一点一点消失的人间真情。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为残忍的死法。是一种被往日积攒的人间真情,一点点凌迟的死法,而老天爷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就在和骞他们回到南衣县不久,芫卯便开始了房屋的建造,芫卯没有大幅度更改林千斛的房屋设计图纸,只是增添或者减少了一些地方,让整个房屋看起来很特别,就像是抛弃了繁琐复杂的房屋结构搭建,但又不失古老建筑的韵味,他的改动让整个房屋看起来别具一格。
大致又过了半月,房屋已经初见雏形,云嗣负责家具方面的监工,说是监工,更是自己边学边做,其中最属雕刻最难,而一贯心灵手巧的他,也刻出了个七七八八,他雕刻的是一个镜子的边框,老式的镜子都是全铜锻打的,但他想直接将铜面镶嵌在框架之中。
老式的铜镜和女子的梳妆桌案连在一起,方便女子梳妆打扮。他做的是将铜镜单独分开来使用,他要将镜子立起来,做一个可以照到人全身的镜子,而不只是颜面部。
现在雕刻的部分结束,明天就去镇上拿铜镜回来组装了。
芫卯这时候过来拿工具,瞥了一眼那几个条条框框,这个铜镜的图纸当时跟芫卯商榷过,只不过芫卯也没有做过,但他经验丰富,即使没做过,一看就知道做得对不对。
他放下工具走了过去,见云嗣正要将两块木架结合起来,他便伸手夺了过去,道“这里,这里,都不对,重做。”他指着一块木架的上方,那一块凸起来,另一块也是一样,语气严厉。
云嗣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他问“哪里不对。”
“我且问你,木头与木头链接之间,是什么原理?”芫卯挑着眼问他。
“榫卯···”云嗣只说出了这两个字便明白了。
榫卯是作为一种最基础的结合原理,凸出来的叫榫头,凹进去的叫卯,也叫榫槽。故此就能将两根木头严丝合缝的拼接在一起而形成一种稳定的奇效,这种结构,大到房屋横梁,小到家具都要使用。这个错误,简直太低级了。
“行,我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