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云嗣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惊醒,他觉得有点冷,想抱着身边的人再入睡,却没想抓了个空。
彻底清醒后,扫了一眼屋子,空空荡荡。
起初他以为和骞只是出去上茅厕了,没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轻手轻脚的,鞋都没穿,悄悄地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和骞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他,在和白天那一堆木头较量。
他就知道,和大人是无所不能的。
这木头明天一早起来,准会从榫头变成榫槽。
他没去打扰,轻轻合上房门,躺在床上,等着和骞做好回来。
深夜,周围出奇的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是虚妄止境里面,他化身为石像,静静立在一块高耸的枯石上。
周围没有风掠过他的身体,没有鸟儿飞过拍着翅膀的声音,也没有鲜花的香味,但他在等待。
直到有一个人的喘息声出现。
他来了。
然后他说,宋璞,我来看你了。
就是此刻,石像突然睁开眼睛,覆盖在眼睛上的石头如同纸片一样在睁眼的瞬间被睫毛撑开,撕碎后飘在空中,接着,覆盖在身体的石头也如同纸张一样化为碎片。
他恢复了视觉,这是五感中的最后一感,他成功了。
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此时,脚下的耸立的高峰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板,远处是茂密的森林,头顶是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眼前,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衣短发男人。
他能认出来,这是和骞。
但他又不敢确认,因为除了长得像,好像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气息,味道,眼神,都不对。
对方也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和骞”手中的花被惊的掉落在地上,那是一束白色的花,落地的瞬间花瓣被溅落,散开来,花粉肆意,空气里到处都是那束花的味道,浓郁而深沉。
“和骞”的双眼通红,像是被定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石像化开的“云嗣”也很诧异,不过他最想问的就是为什么对方知道他的名字,还一遍遍地喊他。
“你…为什么知道我叫宋璞?”
“和骞”回神,眼睛丝毫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回答道“这是你的名字。”
“我知道是我的名字,但你为何会知道?”
“和骞”垂下头,像是陷入一种回忆中,然后便蹲下抱着头痛哭起来,宋璞也很有耐心,蹲下来等他哭,良久对方才说:“名字…是我起的。”
这几个字,仿佛像一道闪电在耳朵里炸开。
当初他被丢在云真寺门口,被方丈捡回去,襁褓中除了一个手串,还有一封信,信里写着,姓名:宋璞。故此他才知道他原来是有名字的,不过后来方丈让他入乡随俗,给他另起了法号 ,云嗣。
因为无人知晓,所以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久而久之,淡到自己都快要忘记。
而遇到和骞之后,虚妄止境便开始发生了变化。虚妄止境是师父教给他的练心秘籍,原本是可以在那里面沉静自己浮躁的心,但往日他可以在虚妄止境里来去自如,因为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认识了和骞之后,他便莫名其妙地化作一身石像,然后就发生了后面的一切,所以这一切,都与和骞有关?他想起和骞之前问他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始终都只停留在云真寺山下那晚。
他想继续问个清楚,他直觉这其中有更复杂的他所不知道的秘密,而跟他最亲密的那个人,可能什么都知道,但为何又不告诉他呢。
就在他要继续追问的时候,虚妄止境发生了变化,原本他所站立那块石板破裂开,从他脚边与“和骞”之间的地面断裂,之后便的山崩地裂的巨响,带着灰尘沙砾,胡乱的狂风将茂密的树木也吹的横七竖八,晴空万里陡然变得黑云滚滚,仿佛一阵暴雨即将来袭。而白色长衣的“和骞”被定住,眼睛一眨不眨。
然而,什么也没等到,他就脱离了虚妄止境。
猛然睁开眼,还是那片静谧的深夜。
没有狂风,也没有大雨,更没有穿着白色长衣的“和骞”,只有一个他熟悉的和骞,此时正躺在他身旁安眠。
云嗣翻过身平躺着,对方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环着云嗣的腰,从背后伸到后颈的位置,让云嗣侧过身与他面对面,云嗣也顺势将头埋进他的脖子里,
上方迷迷糊糊声音传来:“做噩梦了?”
云嗣未答话。
此时,他根本分不清,虚妄止境里面的世界,和现在所在的世界,哪一个是真的。
或许都是真的,也或许都是假的,那他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突然,他脑中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虚妄止境才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他明明能听见对方的有节奏的心跳,也能闻见对方身上的柏木香味,还能感受对方拥抱他时带来的温热的触感。
他的五感不会有错,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日云嗣醒来后身边的人已经走了,他伸手摸了摸床榻,余温已经散尽。
不出意外,床旁已经准备好洗漱的水,和准备好的衣服,灶台里温着粥,院子已经打扫干净,就连那堆乱放的木堆已经分好类摆放整齐。
今天和骞走得有些早,原本计划昨天就能结束山上木料运送,今天是要陪云嗣去镇上拿铜镜的,没曾想山上下雨路滑,拖慢了进度。
所以昨日和乡邻们约好,今日卯时便要上山,一上午就可以完成,下午再去镇上拿定做的铜镜。
说到铜镜,云嗣突然想起来昨天半夜看到的一幕,他快速穿好鞋子,套了外衣,就往门外冲到那堆摆放整齐的木堆中,只见那里整整齐齐摆放了两对已经雕刻好的木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哪个是和骞雕刻的,他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看,就像是看一件宝物,非要看出个究竟,顺便估一估它的价值,最后欢欣雀跃地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块木头跟他做的还是不一样,虽然花纹上相符合的,但是雕刻的工艺,比他雕刻的还要娴熟,他又拿过另外一支与之相对的木头,将两块平放在一起,那木头上的两个小人,本来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都做向彼此的方向奔跑的姿势,合在一起后,两个小人的手竟然可以触在一起。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雕刻的,尺寸竟也丝毫不差。
他用手指摸了摸两个小人的笑脸,仿佛那个小人儿从木头里跑出来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铜镜装进木架子里,想看两人站在镜子前的模样,也想看木架子上的小人向对方奔跑而去,这一刻他无比坚信,眼前的人才是最真实的。
他将两对木头架子搬运到檐下,涂好桐油以防水耐腐抗病虫,但刚涂好桐油的木头是不能晒太阳的,暴晒会使它干裂。做好这些后,给院门落了锁,就上了山。
这片山他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深夜,为了救林千斛。二是在晨时,那时候刚开工,他准备跟和骞到这里来帮忙,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就被轰走。
这一次他独自一人上山,脑海中那两个小人一直挥之不去,他很坦白,就是想他了。比起迫不及待要将铜镜装到架子里,他更加迫不及待想见到真真实实的人。
从昨晚在虚妄止境脱离后,就一直对真真实实这四个字无比在意,仿佛是一种比较。
早晨的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有微风轻轻拂过树叶的声响,有冷水扑打在脸上的冰凉触感,还有灶台上温着的粥,这一切的一切,都能跟虚妄止境形成鲜明对比,那个冰冷的世界,以及那个穿着白色长衣的“和骞”才是假的。
此时的这片山,早已被春天换上新的翠绿的衣裳,路边是无尽的鲜花野草,其中有几支红色的花特别显眼,排列整齐,好似是被人移栽在这里,但他没有理会。
偶尔还能看见几只小鸟衔着最后几根枯草往树颠之处飞去,他们也在忙碌搭建着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穿过那座木桥,越往上走,被树林遮挡的阳光就越透不进来,中间的路被木料拖拽得很宽,走起来毫不费力,但一路上来,一个人都没有,都有已经快到林千斛出事地方,他站在一个高处望向周围,只有到处散落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树丫,没有人影,也没有和骞。
他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顺手摘下脚边的那朵红色的花朵,那上边还有晨露,花瓣湿润,枝干青翠,香气浓郁而深沉,是一种…熟悉的味道。但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花,更不知道它的名字。
他相信自己的五感没有出错,所以这里是现实世界,他所在的就是南衣县上的一座山,跟虚妄止境没有关系。
他沉着心准备继续往上走走看,沿着被木料拖拽出来的小路,路旁依旧有盛开的红色花朵,排列整齐地沐浴着阳光。
这一次他多看了两眼,最后确定这些花确实不属于这里,这里的土壤不适合开花,只适合长树。
这是故意在引着他?
他沿着花延生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上坡,他走上去后,没了树林的遮挡,阳光肆无忌惮扑面而来,照得他金光闪闪。
他用手挡着太阳,顺着山坡往下一撇,红彤彤一片,准确来说,是用刚才路边那些红色花朵铺满的整个山坡,山坡往下,于是那些红色花朵便向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喜欢么?”一个熟悉温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云嗣猛然回头,和骞就出现在了身后。
明明刚才一路上来都没见着有人。
和骞穿着一件淡蓝色圆领长袍,跟天空一样干净明朗,梳着第一次两人见面的头发,高高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玉簪。白色的发带随风而扬,同时卷起垂在后背的缕缕青丝,面庞硬朗干净,眉目间挂着笑,写满了温柔。
多么美好的存在。
“怎么,看傻了?”和骞向前走了一步。
云嗣没有移开眼睛,毫不隐藏道:“好看。”
“什么好看,我是问你喜欢不喜欢。”和骞继续追问。
“也喜欢。”云嗣再次直言道。
“什么好看,喜欢什么。”和骞也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还在心里准备着怎么将这个话题引出来。
“人好看,也喜欢。”云嗣回答道。
谁知对方比他更直接。
听到这么说,和骞顿时心里乐开了花,其实他很少穿浅色的衣裳,若是在晚上穿,行动起来不便隐藏,而在白天穿,不好树立威严的形象。他的衣服只有黑色,墨色的,或者深灰色的。
和骞拉过他的手,往那片红色花朵铺满的山坡挑了下眼,再次问道“花不喜欢?”
云嗣顺势看去,这是他看的第二眼,花朵顿时暗淡无光,已然没有第一眼那么惊艳,不是生厌了,而是眼前出现了更好看的人:“花么,没注意。就算是再艳丽的红色,也抵不过眼前真实的人。”
和骞再次乐了,不得不说,云嗣在讲起甜言蜜语方面,确实比他强。
不过他爱听,他想让对方再多说几次。
“你这小嘴究竟是跟谁学的,你在云真寺,都有谁教你?”
“没有人教,藏书阁里都有,书上还写了其他的,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
“嗯,你说,”和骞有些期待。
谁知云嗣竟直接抓过和骞的手臂,踮着脚,微闭着眼,吻了上去。
和骞片刻便懂,于是将手绕到他的身后,宽大的手掌贴着腰,顺势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低头将这个吻配合的天衣无缝。
片刻后分开,云嗣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睛道“就是这样。”下一句是,可还满意?
和骞喉结滚动,一副没有亲够的样子,他保留最后一丝清醒,道:“一直听闻云真寺藏书阁收集了世间绝世孤本,没想到果然名不虚传,教出来的弟子更是…”
“什么?”云嗣睁着硕大的眼睛期待着下文。
和骞顺手捏着他的脸颊,不轻不重,语气也跟着宠溺起来:“更是…高深莫测。”
“谬赞了,跟和大人比起来,这不算什么。看和大人的手笔,怕是花了不少时间和银子。”云嗣也伸手去捏他的脸,双手将脸都扯到有点变形了,
“什么银子不银子,我愿意。”和骞又疼又好笑,也不恼。
他揉揉脸,就听见云嗣说:“我也愿意。”
和骞一双手停顿在搓脸的动作上,脑中空白了一瞬。
其实他知道,今天会很顺利的。
清明时,护送林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