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院落里,乡邻一早上工,赶在太阳到头顶之前先盖完一部分,下午太阳正盛时就可以去铺青石地板。
盖瓦是个细活,不能几个人同时进行,这样盖出来的瓦可能会方向距离都有差异,一般两三人成行,一人背瓦,一人递瓦,一人盖瓦,行云流水般,所以大家动作也都快,一上午便完成了整个院落的三分之一。
而到了下午,没如约见着太阳,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嗣在小院小憩,被几声扣门声吵醒。
来的是楚尾吴头二人,他们是来告假,他们说是万宝县的林千斛来信,让他们辛苦一趟,去官口的今宵客栈接他,林千斛要回南衣县了。
云嗣没有阻扰,楚尾吴头两人都是实诚人,干起活来也从不马虎,但是这一走便要耽搁两三日,云嗣日日盼夜夜盼那院落早日修好,这会儿虽很不愿放这两人走,但也没有强迫的意思,就给他们结了一部分工钱留着路上当盘缠。
二人下午便上路,林千斛也已从万宝县出发,明日一早就能在今宵客栈碰上面。
楚尾吴头一开始接到林千斛的手信两人均是激动不已,之前万宝县秦大夫便说过,林千斛的情况三月余便可回家,现在时间才不足一半,提前回家是不是情况比较乐观?
两人兴冲冲地赶到今宵客栈,在客栈足足等了一夜,第二日两人便早早在官道口等候,林千斛才乘坐一辆马车缓缓行来。
马车渐渐行入两人视野,可离得越近,两人越觉得有蹊跷,马车上除了一个车夫,就是林千斛跟贺思月老两口,再无他人。
而当楚尾吴头二人上前掀开车帘时,便直接愣在了原地。
林千斛瘦得只剩下一架骨头 ,将薄薄的被褥撑得高低棱角分明,尖锐得像是要将被褥划破穿出来一样。他闭着眼睛但也能清晰地看见凹陷发黑的眼窝,面部是跟头上的白发一样饱经沧桑的白,也就一个多月不见,怎得就成了这幅样子?
吴头都快要哭出来,他哽咽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林老?”
贺思月在一旁坐着没说话。
半晌后,车厢中间才出现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可是…楚尾吴头二人?”
“是,是我们。我们来接林老。”楚尾答道。
一旁的吴头早已泪流面满,但他不愿让林千斛听见,便没接话,他用手捂着嘴巴,连张嘴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又是半晌,车厢传出来颤颤巍巍一句:“好,好。这就…启程吧。麻烦两位带我…回家。”
随着家字落入两人耳中 ,一声悠长的叹息也飘出来,轻轻的,但又重的可怕,如初冬的薄冰,听着冰冷,但又怕脆掉。
吴头看了一眼贺思月,她坐在角落中,轿内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神情,亦或是,根本没有什么神情,无论怎么看都与他们三人格格不入。
二人也就没有多做停留,即刻启程回南衣县。
那今宵客栈到南衣县的山脚,路程不算太长,借助平整的官道,正常人半日即可到达。就算林千斛当日伤得那般严重,也不过一个晚上。
而他们回程时,却将这段路走上了整整十一二个时辰。
只因林千斛像散了架一般,马车每颠簸一下,就像是要将骨架抖开,又要重新花费时间组合起来,故此,车夫就不敢走太快。
终究是抵不过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他们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南衣县,林千斛在康健时少说也是家喻户晓的。这会儿听他回来,相邻们都争先恐后来看他,左手拧着鸡,右手逮着鸭,怀里还抱着一筐子鸡蛋,家中局促的便摘了些当季新鲜蔬菜水果,虽比不上金钵玉器绫罗绸缎,但也能让他们填饱肚子。
林千斛老两口不在家,楚尾吴头便替他们种了水稻和玉米,庄稼长势很好,葱葱郁郁,很有生机。
和骞他们也来看林千斛,云嗣是个体贴的人,不像和骞看着人高马大,一身凌然,没什么表情时,会让人有点忌惮,反正就是不好亲近。
而云嗣则无论怎么看都是谦逊有礼,文弱,眼中常含淡然,又常年身穿浅色衣服,偶尔看花眼,便觉得有些神仙下凡的意思。
所以林千斛更喜欢与他多说说话,沾沾仙气,自己或许能多活一段日子。
他大概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呢?刚出事那会儿木头压断了脊柱,除了当时剧烈的疼痛之后,便再也感觉不到痛了。看着自己都觉得触目惊心的伤口,但没有痛觉,也觉得挺好的。
但除了痛觉,其他感觉也一概没有,甚至下半身没有力量,不能移动,不能行走。他才知道,没有痛觉,实际上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痛苦是需要承受的,因为痛苦可以交换生机。
当时他没有奢望有人能发现他,甚至找到他,他觉得他经常与木料打交道,能死在一堆木头之间,也算是死得其所。
而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他明明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还要将他从阴曹地府中活生生将他拉回来,拉回来给了他一副残缺的身体。
用他最后的话来说,就是从死得其所,最后变成死有余辜。
云嗣一开始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经常嗟叹命运的不公,才是世人的常态。
“林老师傅,估计命不久矣。”云嗣跟旁边的和骞说着,惊秋青阳也同行,他们一行四人去看望的林千斛,走时贺思月留他们吃饭,但他们自觉不能给人添麻烦,就离开了。顺便在镇上去逛逛,反正院落有芫卯在,工期也不会耽搁。
“为何这么说?”和骞问。
云嗣今天与林老师傅的谈话从能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比以往坦然了,那是一种接受命运捉弄的姿态。
一旁的惊秋倒是说话了,“主子,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就说贺夫人吧,我们刚到他们家中时,他就在内屋没有出来,等我们要走了,他才出来说要留我们吃饭,可是我看院中相邻们送的鸡鸭鹅蔬菜水果散了一地,也没有人去收拾。反而把自己收拾得挺好。”
“贺夫人虽然年老,但也未到花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和骞反驳他说他想多了。
虽然口上这么说,但和骞心里实际上也有些疑惑,或许是自己以前掌管事务司,长了六双眼睛,八只耳朵来,现在也没改这臭毛病。这就是个安宁平和的小镇,离那些杀人抛尸恶人远之又远。
这时,青阳的一番话让他们都笃定了各自的猜想。
“我觉得,哥哥说得对,事情是有些奇怪。”青阳跟在最后,一开口三人齐齐转身
“我今天刚到的时候,有个乡邻刚出来,我听见他与旁边的人说,林老师傅有此劫难,都是报应,说什么关于亡妻和大女儿的事情…”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不说了,问道“怎…怎么了…”
“哥哥?”和骞蹙着眉头,一脸板正的质问,故意将二字的音调拖的老长,好像听起来有另外别的含义似的。
他看看惊秋,又看看青阳,头顶三个问号,要惊秋给个说法。
往日青阳都是私底下会这样称呼惊秋,平时各忙各的,也没有机会跟和骞坦白。而刚才青阳一时不察,才喊漏了嘴。
惊秋正要解释,青阳就反应过来,他知道这事儿不能这么早说,也不是怕谁谁谁接受不了,只是他现在什么都不会,也帮不了惊秋,觉得自己配不上。
“那个…惊秋哥比我大,我们都是以兄弟称呼的。”
越抹越黑。
“哦?”和骞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好吧,确实没人会信。那就···索性全交代了吧。
“但我…确实很喜欢他,如果和大人不能接纳我,我…我就…”青阳不敢直视和骞的双眼,虽然看似没有恶意,却让人胆寒,于是他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下巴都快挨到自己胸口了。
“头抬起来,你说说,如果我不同意,你就怎么样?”和骞继续着那副姿态问他。
“我…我…我不知道。”青阳继续低着头。
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人阻止他与惊秋在一起,他要怎么办,他没想过,他也不敢想。
“反正,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你要杀要剐,随便你吧。死了我也要跟着他 ”青阳猛地将头仰着,紧闭双眼喊出这句话,他露出漂亮的细细的脖颈,作势要迎上和骞挂在腰间的朗月剑。
不过,那漂亮的脖颈没有如愿,过了很久,他听见旁边有低低的笑声。
“行了,你别逗他了。”青阳的手被牵起,温暖,宽大,厚实。是一如既往熟悉而又踏实的感觉。“我本来是想给你说来着,这不是没找着机会吗?我不信你那眼睛没有看出来。连云师父都看出来了,是吧,大师?”惊秋和青阳并排站在一起。
“嗯?”和骞转向云嗣,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道:“你早看出来了?”
“嗯,没错。看是看出来了,但还是没有二位现下这种情比金坚同生共死好看。”
云嗣走过去,用肩撞了一下和骞,问道“是吧?和大人。”
和骞假装往旁边趔趄了下,捂着手臂,面部也露出痛苦的表情,“啊··哈哈。你说得对。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简直假得不像话。
站在一旁的青阳不知所以,但直觉今天让人取了乐子还不敢抱怨的那种。
他看了一眼惊秋,结果对方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得,这家伙也知道,就他一个被骗了,很彻底的那种。
他将惊秋的手甩开,手却发起抖来,他不想让追过来的惊秋看见,便紧紧篡着一侧薄薄的衣服布料,手心全是冷汗,他往前走着,惊秋后退着走去追他,低头想去看他的表情,心想肯定很好玩。
谁知,青阳竟然瞬间双眼朦胧,一颗接着一颗豆大的眼泪垂落。
然后惊秋就被吓着了,是真的吓倒了,一个没站稳倒在地上,摔了一跤。在摔倒前,青阳伸手想去拉他一把,结果被惊秋直接带下去,整个人摔在惊秋身上。惊秋作势就这样死死地箍着对方的腰,直直盯着对方,似笑非笑。
青阳知道对方肯定又在使坏,这次不能再让对方得逞,他愤懑道:“你松开我。”
“不松。”惊秋继续耍无赖。
“小心让人看见。”青阳继续挣扎了两下,竟纹丝不动。
“谁看见了?”惊秋还是那样盯着他,手又往回拢了一下。
青阳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和骞他们并没有跟过来,而且往反方向在走。他错愕地问:“他们不是说要去吃饭吗?为什么走了。”
惊秋用眼睛抓住了这个表情,有些可爱,愣头愣脑,心里更乐了。
惊秋点破:“因为你走反了。”
青阳想到刚才一气之下将对方的手甩开就走,竟然没有注意方向,于是更气了:“我···都是被你气的。”
但惊秋知道,青阳气的并不是他连同大家捉弄他,而是刚才和骞问他的那一句,若是不同意他两在一起,他要怎么办?他看到青阳将头垂得很低,很无助,很可怜,就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猫。
青阳在遇到他之前,确实是一直流浪猫,为了生存,不得不把自己卖给一户好人家,即使他并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达官显贵,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人家。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先前我就说过,要正式地告诉所有人你的存在。但不代表他们两人先前就不知道我们的事儿。”惊秋冷静了些许,收起刚才嬉皮笑脸,正色道。他举起右手,伸着中间三根手指道:“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是有意诓骗你。”
青阳并不在意对方是不是有意捉弄他,但是他刚才是真的在害怕。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反而是想过很多遍才会这样,因为他很普通,是别人随意可以捏死的流浪猫,流浪了很久,幸得他们所救,说起来,是欠和骞一个很重的人情,如果有一天和骞威胁要他用这个人情去交换和惊秋分开,他要怎么选择?
惊秋用手擦干了他脸上的泪痕,哄着他:“好了,不生气了。”
青阳的思绪在对方的手触碰到脸颊的那一刻纵然收回,熟悉的温热的触感,混合着带有这个人独特的身上的味道,这是属于他的温柔乡和避风港。谁会愿意放弃自己的避风港?反正此刻,他不会了。
一直用手肘支撑身体,不合时宜的酥麻感传来,他再不起来,恐怕就坚持不住要往对方怀里倒去了:“你松开我,我要起来。”
惊秋问他:“那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