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和骞一行人去看望林千斛的当晚,林千斛去世。
林千斛个头不高,走的时候又及其消瘦,全身除了骨头就只有皮肤还粘在身上,眼窝也凹陷极深,仔细看去还有些可怖。但抛开这些,单只看他的神情,竟然有些安详。
由当地的阴阳先生找了一个良辰吉日,丧葬被安排在三天后。
当地丧葬礼节民俗下,逝者刚去世时,孝子要为其净身、整理容貌、换上寿衣是为小殓,之后就是孝子要向亲戚进行报丧,故此三天时间是非常紧凑的,再停灵让前来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第二日清晨,按照阴阳先生所选的时间将亡者出殡和下葬,到这里,基本上就没有周围人什么事了,但孝子还要为其烧七、守孝、供奉牌位和扫墓。
冬季没什么农活要忙,所以第二天一早,乡里乡亲都去帮忙,后厨,砌坟,扎花,哪里都需要人,南衣县不同其他大一点的州县,像纸人,纸花,棺材都可以买现成的,南衣县地方小,这些都是人去世后才开始准备,棺材这种大一点的丧葬用物,则可以在要去世的前几个月准备好。
所以现下哪里都需要人,几乎一家有老人去世,家家户户都会来帮忙。也不会因为民俗忌讳而避而远之。
和骞不属于南衣县人,也和林千斛没有血缘之亲,便没有去参与。
最近院落已经在打扫阶段,院中还差几颗树需要种。和骞本来说想种花,云嗣不喜欢,还是喜欢树,于是选了几颗小一点的桂花树苗,等它和院落一起长大。
这让云嗣想起在今夕何夕别庄,和骞与他所住的内院里就有一个硕大的桂花树,是一株金桂,那日清早他一睁开眼,便看到和骞站在树下对他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当时想也没想,就跳进了那人的怀里。
“要不然,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各种一些树好了?”云嗣想复刻今夕何夕别庄的造景,当时有幸只闲逛过一次,后来得知别庄被烧毁,心中还有些不舍。
和骞以为他还在念及当时跟他闹别扭一事,丢了锄头就过来,看到云嗣额头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替他擦了干净,“你还在为当日的事情生气是不是?”
“什么?”云嗣以为他只是过来替他擦擦汗而已。
“我不是有意不理你,我当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月乘歌说你没有被下蛊,所以我就认为···”不知怎的,和骞的嘴唇竟然在发抖。
“我没懂。你的意思是,月乘歌说我没有被下蛊,喜欢你并非因蛊,而是因为我一厢情愿,所以你是在犹豫要不要和我继续?”见和骞说不下去,云嗣便接上他的话继续说,若真是猜想的那样,确实让人难懂。
“不是,痴情蛊不是你想的那样,被下蛊之人,会喜欢上相处时间最长的人这没错。但等蛊被解除之后,这种感情也会随即消散,而什么也不记得。”和骞解释。
什么也不记得有时候确实是一件好事,这样忘记对方就不会很难。毕竟和骞的使命尚未完成,没日没夜地在刀尖上过活。
“所以呢?”云嗣还是没懂,难道这样不正好证明了他的一片真心吗?
“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当时和骞还掌管着朝阳事务司,许多事情都才开始有了眉目,自己生死尚未有定论,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他,事情没有如预期的一样进行。他担心事情的完整性和事情的走向自己所不能控制,其实更担心是云嗣的安危。
当时云嗣确实对这一点确实是有所怀疑,但后来他被杨瑞玥劫持,事情一下变得麻烦起来,两人也和好,这事便也没再被提起。
这会儿听到和骞这么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一直以来和骞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安危,哪怕是因为他而受到一点点伤害好像都不行。这么久说他没感觉到是假的,因为对方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做的。
就像现在明明是要种树,却分给他一把挖葱葱的小锄头,而和骞自己一个人扛着把大月锄在旁边累得汗如雨下。
“你把我护得这么紧,我想受伤害也没机会,坏人近不了我身,厨房不让我进,刀也不让我摸,就连现在,给我的锄头都是小娃娃玩的,”云嗣将手上的小锄头朝他面前晃了晃,“你看我现在,都胖了一圈了。”
云嗣确实胖了一圈,不过外人看不太出来,他以前本来就很瘦,现在只能说算得上是个正常人的身形。
“对不起,此后我绝对不会再擅作主张,绝对不会再欺骗你。”和骞被他一连串的话击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竟抓不准重点,但是,先低头,先道歉,是万能解法。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其实他早就原谅了,在他说出那句我怕你因为我受到伤害的时候。
“那你···让我用一下你的锄头?”云嗣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倒在地上的锄头,真的对那把大月锄垂涎很久了。
和骞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对方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又唯恐语气凌厉了又让对方生气:“那肯定不行!一码归一码,你就用小的,乖。”
“这是小娃娃才用的,我不要,我要用你的那个大的。”说着,云嗣就将手中的小锄头扔得老远。
和骞:“···”
刚进来的惊秋和青阳:“····”
所以他两吵架是因为一把锄头?
最后和骞还是同意了云嗣的所想,复刻了今夕何夕别庄的一小部分造景,在院子的四个角,分别种上金桂,银杏,荷花,红梅。这样就能在一年四季都能赏到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具有代表性的风景。就是不知道红梅能不能开花··
第二日,他们去吊唁林千斛,林家不算大,是个二进的院落,林千斛的葬礼准备得很齐全,该有的一样不少。
在吊唁这天就能看出来他生前的人缘算得上很好,南衣县几乎所有人都去了,和骞一行人作为外来者,曾经对林千斛有过帮衬,故此林玹武也向和骞一行人报过丧,想让林千斛热热闹闹走,送他最后一程。
和骞一行人先后上前为林千斛敬香,参拜,按照礼俗亲疏远近,他们几乎是最后一批次,一走进灵堂,哀声痛哭,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前来吊唁的人众多,除了林千斛生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单独吊唁,其余人都是分批次进行,一切都井然有序。
而当和骞他们刚走出灵堂的时候,发生了让所有人震惊的一幕,贺思月带着一大包袱东西穿廊而过,步履匆匆,神色慌张,廊下站的全是人,有许多是未曾见过贺思月的,只觉得她是林家的人,没有理睬。
但却让林白兰和林筝迎面撞了个正着,他们在廊下起了争执,争吵声,嘶吼声不绝于耳,在双方撕扯下,贺思月携带的包袱被扯掉,一大堆奇珍散了出来,其中不乏有金钵,珍珠首饰,各种珍奇异兽模样的玉器等就这样明晃晃的在摊开众人脚下,发着白晃晃的光。
但众人,却没有去争抢和捡。
因为有人认出来,那正是林千斛的陪葬品,不知道什么时候贺思月从林千斛的棺材里捞了出来,大致是觉得今天人多眼杂,可以浑水摸鱼将东西带出去,可好巧不巧,被林筝和林白兰撞了个正着。
和骞一行人朝廊下看去,此时廊下的人聚集的越来越多,正在守灵的林寒英和林玹武此时也从灵堂处赶过来,大家将贺思月和散落一地的陪葬品圈在中间,有的人对他指指点点,有的人则气不过,咒骂之声不堪入耳,更多人则是跟随人群只顾着看热闹,林白兰和林筝,则气的面红耳赤,林白兰显露出少有的泼妇形象,林筝为了护着小妹,更是站出来与贺思月进行对峙。
“我大哥生前对你不薄,你怎能让他如此难堪让他走得不安灵?”林筝气红了脖子,眼中燃着熊熊怒火,但介于现下在众人面前,又刻意压制住内心的暴躁,只能将此事小事化了。
林筝是除了林白兰以外,对林千斛这位大哥不善而终整件事最了解的人。
然而不管林筝如何激怒贺思月,她站在人群中都并不言语,从刚才面对周围人的指责开始,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她都没有任何反驳,就像事情本身就是这样,就该这样一般的理所当然。
林白兰在一旁失声痛哭,几经哽咽中,准备对贺思月再次发难。就在这时,另一个妇人站了出来,她将地上散落之物一个个捡起,蹒跚在人群中的身形瘦小,行动却很利落,几个三下捡了个干净。
然后,他将包袱重新交给了贺思月,众人这才看清她的长相,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跟林家人长得有点像之外,而面部也没有什么表情,只见她对着林白兰和林筝道:“她跟随大哥少说也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哥在世时接了不少活,少说这点家底还是有的,她只是拿走她的一部分,这不过分。”
好像下一句就想要说出你们都不要再为难她之类的话···
林白兰和林筝二人从刚才见到此人的出现,就一脸茫然,直至她将重新拾起的物品都交于贺思月后,二人的表情就异常的难看,除了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愤怒。
林白兰叫了她一声姐姐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她就是林千斛的二妹,林碧玉。
可她为何要帮助贺思月?现在贺思月的处境已经是众矢之的,她这样帮她,难道贺思月真有隐情?
众人疑惑中,林白兰道出实情,她语气虽然还是愤怒,但也多了一些悲伤的意味,她叫了林碧玉一声姐姐后,就直言道:“你不要以为你帮了她,黄盈盈就能跟着周平,黄盈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她在外面做舞姬这么些年没少赚银子,要是贺思月在大哥这里受了委屈,她会不回来将贺思月接走?如今她身怀六甲回到这犄角旮旯的小镇上,不就是想安心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吗?我可听说了,她在外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早就失了清白,若是腹中孩子是个男孩,人家便会娶她过门,若要是女孩,恐怕以后只能窝在这南衣县里,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这一切,就能入黄盈盈跟贺思月的眼?他们的心比天高,早就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林白兰凭借一张嘴,妙语连珠,顿时说的林碧玉哑口无言,她呆愣其中,所以她在此时选择帮助贺思月,其目的恐怕真如林白兰所说。
林白兰见她没有话再说,贺思月紧紧握着包袱往林碧玉的身后躲,林筝想出手将手中的包袱拿过来,物归原主后,此事也就能够了结。
可贺思月见林筝突然出手,竟然还死死抓着包袱不放,两人再次争夺起来,林筝是个男子,力气自然比一个妇人的大,那包袱经不住扯,硬生生地从中间撕开,包袱里的物品滚落一地,那些金钵还好,可那些兽面玉器就遭了殃,经不住二次摔,砸在地上,发出玉器动听的稀碎声,全碎了,没一个完整的。
那些碎片因受力不匀,又太猛,碎开的时候弹的老高,一片在这里,一片在那里,捡也捡不起来的程度。
陪葬品碎了,无法再作为陪葬之物随林千斛安心入土。
在几人的脚边,还有几颗完整的珠子和金钵银器,林白兰眼疾手快想要夺回来,她刚将手伸过去,就被一个壮汉呵斥一声吓得将手缩了回去。
“我看今日谁敢拦她?!我周平将话放在这里,今日若你们不让她走,我定要将这里不得安宁!”来者正是林碧玉的小儿子,周平,也是林千斛的侄子。
相貌,身材,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说起话来声音粗狂,很是吓人。
众人于是都不敢上前。
正胶着之际,和骞将朗月剑从腰间解下,但未让剑出鞘,他拿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道:“我说,今日是林老师傅的葬礼,不管你们是由成千上万条理由在这里闹,都应该先让死者入土为安。”
“你又是谁?”周平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但今日你们若是让林老师傅不肯好好走,我定要让你们去官府走上一遭。”他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周平三人,然后扫过林白兰,和众人,周平仍然不知悔改似的凶狠地和他对视。
随后,和骞对身后的惊秋说道:“惊秋,报官吧,贺夫人不经主人允许私拿林老师傅财物,是为盗窃!周平林碧玉二人罔顾律法助纣为虐当为同罪并罚!”
听到报官二字,一再沉默的贺思月开口了,她道:“我盗窃?我只是拿了我该拿的。林玹武姐弟都能为了林千斛的三瓜两枣你争我抢,为何我就不能?”说着,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转头对众人道:“你们以为,林玹武一家从万宝县回来,是为了照顾林千斛吗?那只是表象,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得到林千斛私存的银票,我都听见了,他对林玹武说以后他的汤药费全部要自己出,不想用孩子们血汗钱,怎么?我跟了她十多年,他怎么就没有想过为我留下一两个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