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蚁村是没有太阳的,甚至没有四季。但这里有人类发明出来的伟大科技,生态模拟区。
顾名思义,末日下的人类,因常年躲避在地底下,对外界的曾经生活过的一切特别眷念,比如新鲜的空气,暖暖的阳光,绵延不绝的绿林,和深蓝色的大海。故此在地下,利用科技造了一片生态模拟区。
在早些年,这里是24小时开放的,甚至是在下班路上一道必经之路,一条细长的走廊四周,都布满了各种玻璃屏幕,在屏幕上,根据当时的历法节气环境不断变换,从视觉,听觉,和触觉上,都能暂时满足人类对那个曾经世界的向往。
在这方寸空间里,有时候会看到有人促足长留,有时候会看到有人失声痛哭,或一脸哀痛,或一脸忧伤。
按理说,这样好的景色,人们看到后应该会觉得赏心悦目才对。
“所以后来就将这里关闭了?”宋璞紧跟着和骞后面试探着问道。
他分不清和骞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只觉得语气淡淡的。
他们像是在这条细长的走廊走了很久,走廊开了灯,周围都是白色墙壁,其实跟普通走廊没什么区别。
和骞没有答话,只见他停在某一处,似乎是走廊的中央,抬手按了一下耳麦说了一句什么,周遭的灯光突然熄灭,整条走廊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的黑暗中。
片刻后,一处亮光在面前亮起,带着金黄色的光辉,透过云层的光线直直照进这方寸空间里,照进两人的眼中。
宋璞盯着那个发着光亮地方,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掌挡在眼前,有一阵风吹过他的面前,挽起他落在额前的长发,透过那个指缝,他觉得光亮的更加刺眼,一道强烈的光线瞬间笼罩在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是度上了一片金光,暖洋洋的。
那是秋天早晨的太阳。
等太阳光线填满整个空间后,那条走廊不见了,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一般,在他们脚下,是一块悬在山顶的巨石,远处太阳斜挂,周围山河一片连着一片,山雾在林间悠哉追逐而过,一阵风吹来,带着松林的气息,有点湿润。
宋璞站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原本四四方方的走廊此时像无限延长一般,印着昔日的美好山河。
他选了一条路,往山下走去,这片空间好像也跟着变的倾斜了一般,他能感觉到下山时膝盖受到的压力,和鞋底蹭在地面的碎石与泥土发出的声音,地面是干燥的,脚后跟溅起的尘埃在光线下飞舞。
如果不是他的脚尖碰到了挡在前面的墙,他恐怕会一直走下去:“真想去山下看看。”
“跟我来。”
和骞说着,就拉过宋璞的手腕,将人带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
在这条走廊上有很多个这样的房间,都是从走廊的环境中被分离出来的,如果站在走廊看见的是山顶奇竟,那么此刻在这个房间里,就是山下人们生活的区域。
房间是实景,是一个人类曾经的家。
按照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布置的,房间不大,一推门就是客厅,暖色调的装修风格,布艺沙发,柔软的地毯铺在木质地板上,面前的电视机在播放晨间新闻,那是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坐在田埂上,在比人还高的稻穗下乘凉···
穿过客厅站在一个偌大的落地窗跟前,不远处的马路车水马龙,那是一群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们,楼下支起了几个早餐摊,升起的白气将老板的整个人笼在里面,只见他手上动作麻利迅速食物打包好,递给面前的客人,那个客人接过之后迅速从人群中转身离开,前往不远处的公交站,公交车刚好到达,他再次被人潮推挤着走入车厢深处,公交车满载着一波争分夺秒的人,往更远处开去,只留下一阵引擎转动的声音。
宋璞虽然知道,那只是投影出来的画面,却站在落地窗前不肯走,他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层层叠叠往远处延伸,有列车穿梭在高桥上,太阳依旧斜挂在不怎么清晰的空中。
在曾经的世界里,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在上演,人们每天睡眼惺忪从家里出发,前往工作地,再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每日重复,好像从不知疲倦,他们亲手建立起在这座城市生存的规则和高墙,将自己装进一个个像此刻这样房间的盒子中,不出意外的话,也能安稳地度过他们的一生。
但宋璞却能感受到他们每天睡眼惺忪的神态中是满含希望的,他们工作时是激情饱满的,他们拖着一身疲累回到家中是满足的,因为他们的人生载满了期待与目标。
“相比较在高山看云,我更喜欢这里。”宋璞向旁边走过来的和骞看了一眼。
“这里叫人间。”和骞回答。
没人不喜欢人间,没人不喜欢由自己构建起来的一个个小小的世界,因为是他们构成这个世界的重心。
但在此刻头顶以上一万米以上的陆地中,这些早已都不复存在。
和骞淡淡的表情中,有一丝哀伤,那是宋璞很少看到的表情。
所以这就是这里关闭的原因,像和骞那样心里素质强大的人,在此刻都会有些情不自禁,那些普通人,只会更加悲痛欲绝。
宋璞有点想离开了,尽管他很喜欢这里。
“我们走吧。”宋璞扯了一下和骞的衣角。
房间门在身后关闭,将热闹的街道隔绝在门内,走廊还是那个山顶。
宋璞站定在走廊某一处,视线环视一圈将周围的环境深深记住之后,就让和骞关了,这屏幕会浪费不少电,和骞和他面对面站着,抬手按了耳麦。
宋璞趁走廊陷入那么几秒的黑暗中的时间里,拉低对方亲了一下。因为周遭实在太暗,原本是想亲额头,结果亲到了对方的眼睛,他感觉到对方的睫毛在他的唇上颤了一下。
像是无声的安慰得到了回应。
吃过午饭,下午没事可做,和骞便将宋璞送回宿舍休息,此时其他人都在工作中,宿舍少有人在,宋璞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醒来之后就出去闲逛了。
他没有和骞的门禁卡,只能在公共区域活动。
这里的公共区域,除了食堂,就是一处公共社区。那是一整栋楼,楼里什么都有,健身的,学习音乐的,作画的,看书的,等等,是人们空闲之余消遣的地方,也是蚁村的孩子们接受教育的地方。
这里的楼就是很普通的四四方方形状,内部是回形廊将楼形成中空的形状,楼梯设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底下三楼是设立的学校,但三楼此时空无一人,他之前听和骞他们提起过,出生率直线下降,在这里不用女性十月怀胎,和后期一系列复杂的育儿工作,用的都是以前人类遗留下来的人工胚胎发育,人工子宫育儿袋等多种能够提高胎儿存活提高出生率高科技手段,但出生的孩子依旧很少。
其实和骞很少和他提起这些,几乎不主动,一般都是他问出一个问题,和骞做一些介绍和简言意骇的回答,但他内心似乎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一方表面看似平和,宁静的地方,实则前方是看不见光明。
这跟飞蛾扑火不同,飞蛾扑火是光明对内心的召唤,是知道光明在何处,而他们,看不见前方,看不见光亮,已然穷途末路。
但他们为何还在坚持呢?
二楼传来朗朗读书声,孩子们清冽的整齐的声音穿透铜墙铁壁回荡在楼里,中空的楼此时就像一个巨大的喇叭,将读书声无限放大。
偶尔会有从三楼以上的人探出头来,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围栏边缘,面色平淡,思绪随着孩子们念出来的诗句飘向远方。
那是一首唐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宋璞在孩子们念诗的时候默默走到教室窗口,里面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老师在教学,戴着一个圆框眼镜,过肩的长发扎成两个小辫,穿着白色连衣裙。
她指着讲台前方屏幕前,一字一句做着讲解,在孩子们懵懂而又全神贯注的神态中,对于那个星辰的画面似乎特别专注。
教室里一时只剩下老师一个人的声音。
在安静片刻后,有个小女孩举手问老师星辰是什么?
星辰原本指的是暗夜苍穹下广阔无垠的星海,这里的星辰是诗人为了突出高楼之高,而将人们的审美视线引导向更广阔的繁密相接的星空,高楼是冰冷的,但星辰极具浪漫。
无论从哪个角度解释,这个问题都不难回答。
但老师足足沉默了将近一分钟,她放下书本,在屏幕上放出一段视频。
那是某个人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开阔的山顶之上繁星闪耀,随着时间的变化它们的位置也在发生细微的改变,从人类的角度看去,那些星星好像永远都在,也永远没有改变位置。
“这就是星星。”女老师在视频放完后说道。
孩子们因为星星二字从安静中脱离出来,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向老师提问。
“好漂亮啊。”
“星星离我们很远吗?”
“在哪里可以看到星星?”
“老师,你看到过星星吗?”
·····
课堂一下子变得吵闹起来,但老师却没有因此恼怒而让他们保持安静,好像所有课堂规矩在孩子们徜徉的早已飞远了想象中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她微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老师也没有看到过星星,这首诗是几千年前的一位诗人写下的景色,所以那个时候应该是有星星的。但如今,我们看不到了。”
“为什么?”一个稚嫩的小男孩的声音响起,问道。
“因为那片天空,不存在了。”
似乎是有什么刺痛了宋璞的神经,他突然觉得脑子有些胀痛,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突地跳。
紧接着眼睛发花,这次在眼前出现光圈的换成了左眼。
他贴着墙根慢慢蹲下身来,等这阵劲儿缓过去再走,这是和骞交给他的办法。他双眼微闭,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再睁开眼时,余光中身边多了一双脚,穿着黑色靴子,黑色的裤子被收进靴子里面,再往上看去,依旧是一身黑衣,领子被竖起来遮盖住了大部分脸庞,此时正垂眸看着他。
宋璞轻蹙着眉头,那张看不清的脸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感到对方也蹲下来,轻声说“我看你在这里站半天了,过来打个招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这声音···似乎是熟悉的,但又很久没听过了。
凭借着那份遥远的熟悉,宋璞放下了防备,回答道“我看孩子们上课,我··”
接着他眼一花,向旁边重重倒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到被人拉了他一把,以至于他没有真的接触到冰凉的地板。
宋璞是在他自己的宿舍中醒来的,当他睁眼看到天花板的时候,他对失去意识前一刻的记忆尤其清晰,他在想那人肯定是在认识的,叫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正当他想翻身起来,旁边冷不丁地出现一个声音问“醒了?”
宋璞被吓一跳,拉着被子就往角落里躲,然后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人问“你你你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间里?”
“怎么,这么快就又不记得了?”那人揶揄着开口反问道。
宋璞看那人抱着双臂,跷着二郎腿,正专专心心地看着他,一身黑衣,领口此时被放下来,露出一张坚硬的脸来,之所以觉得坚硬,是宋璞觉得那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冷气,眉骨很高,让一双浓密的眉毛非常嚣张跋扈,如果在结合那双虽是单眼皮但依旧掩盖不住大而黑的眼睛,并且始终透着凌冽桀骜的眼神的话,这人,应该非常不好说话,也不好接近。
比和骞还凶。
宋璞是记得的,但不准备搭话。他看着那人站起来,慢悠悠的在房间转了一圈,然后一手扶在椅背上,语气同样慢慢悠悠的道“把你一路抱回来抱得我手现在都还酸呢,你竟然这么快又把我给忘了。”接着宋璞看着那人象征性的活动了一下手臂。
宋璞“···”手很酸吗,没看出来。身上皮痒倒像是真是。
彼此沉默片刻,那人也不着急,仿佛一定要等宋璞回答似的。
“···谢谢你送我回来。”宋璞只好道。
他也不是不想道谢,只是那人始终给他一种没安好心的错觉。
果不其然,那人挑眉反问道:“只是这样?”
宋璞不自觉地将被子抓紧,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这几乎是身体的自然反应:“那你想怎么样?”
谁知那人扑哧一下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左边嘴角下,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