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京城正门缓缓行来一辆车舆。
车厢四面有窗舍了帘子,车盖乌青,车轮漆黑,行动起来很是气派。
为首的车夫坐得端正悠闲,扬起鞭子慢悠悠抽打,骏马两匹走的不疾不徐,与身后跟着的两三奴仆步伐一致。
马车经过,似有香味悄然蔓延,细问才觉是香木所制,可见用功精细是个显赫官僚。
马车走得慢,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却时不时有三两孩童游蹿到街头,周边也无大人看管。
车夫赤红着脸刚准备打盹,天气愈发严寒,他刚刚呼出口气准备将脑袋缩进领口,却见那扎着发髻的孩子忽而追着木球,直直的冲着车头撞来。
“吁——吁!!”
他飞速拽紧马绳将马匹狠狠扼住,上半身几欲站起,整个人摇晃着险些在面前栽了跟头。
“你、你是哪里来的毛头腌臜!!竟敢拦了贵人的马车?找死!!”
他大声怒斥两声,随后更是纵身一跃,直接伸手将惊吓摔倒在地的孩子顺手拎起。
“叔伯,我错了!我错了!!求叔伯饶我一命,饶命啊!!”
孩子声响巨大,周边路过行人渐渐增多,然围观的却并无一人敢上前救下那孩子,只能任其倒霉。
谁都知道,京城里见了贵人车还上前冲撞,就是找死。
更何况,这辆马车还特意用的上乘香木,非寻常的贵人,更有可能是二品以上。
围观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孩子,怕是难活了!
观这孩子的衣着打扮,只是寻常平民。且不说世家子弟都要注意车行避让,这孩子的木球滚到车下碾了个粉碎,他只顾一面哭诉祈求逃命,连可怜自己那木球的时间都没有。
动静越来越大,那孩子的父母寻了过来,却见孩子竟然被人提着四肢扑腾,瞬间吓得没了精神。
“幺……幺儿……”
妇人蓬头垢面是旁边买菜的,刚刚一时没留住神,这才让孩子偷跑了出来,迎面撞上。
“老爷!大人!!求大人饶命啊!!”
她知道再不求救,孩子必定要被扔出去重罚,可能就再无挽留余地了。哀切开口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这是你家孩子?好大的胆子!!”
车夫不依不饶,拎着孩子就要往地上摔。他高高举起胳膊,正要厉声扔下,却见那车厢内忽而轻咳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车夫为之一愣。
车厢旁,紧随的一个十五六岁小女侍端正上前,将一枚银锭交到了车夫手上,随后,又将另外一枚银锭交到了妇人手上。
“你……”
车夫见到女侍不由愣住,却见女侍冷面挑眉,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冷艳鄙夷。
“将他放下,你可以走了。”
她不容置喙开口指使车夫,车夫愣了片刻,随后立刻抖着手将小孩放下,吓得跟着也跪到了地上。
“不、不止小人做错了什么,还请姑娘明示!!”
原本这差事办的好好地,自己坐在这车架前很是风光,如今当众被赶走,怕不是要将自己辛苦经营的名声尽数毁了。
“你做错何事,难道不知?”女侍轻轻一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让你们徐管事明日好好当差,告诉他,京城的生意,日后莫要再做下去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留下目瞪口呆的母子和双眼落泪的车夫。
“谢、谢大人!!谢大人救命!!”
妇人抱着孩子一顿哭泣,声音极大,磕头磕的也响亮。女侍刚准备上车,听见母子哭声,再次回头。
“再磕头,便离开,这京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原本准备痛哭一场的妇人闻言连忙止住,她木讷看向女侍,却见女侍上了车架坐到原本车夫的位置,执起鞭子便要离开。
她冷眼扫过众人,却见车夫握住银两再次上前,鼻尖一皱双手扒着车架一脸哀求。
“姑娘,让我再行一段路吧!这里离曹府还有一段路程,姑娘一人驾车,路上颠簸,弯弯绕绕好些距离,恐怕姑娘把持不住啊……”
“把持不住?”女侍轻笑甩鞭,姿势干净利落,倒与寻常有经验的车夫一样。
“原本我准备花钱买个消遣,却不想你扫了我的兴,还在这边言语威胁,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抿唇淡淡目视前方,却见道上行人分列两边,都齐刷刷的腾出路来,很是识趣的退后。
“滚开,本姑娘的路,也是你能拦的?”
她厉声开口,随后快速扬鞭,“啪”的一声清脆干练。
马车再次缓缓向前,这一次走的更加平稳通畅,就连车厢都平稳的不见颠簸。
车夫怔怔的望着远行的马车:她、她怎么能驾的这般好?
他可没听过京城里还有谁的车技比他还好啊!
马车远去,车夫心下慌乱一片,鼻尖酸胀霎时又萌生了一股想哭的错觉。
完了!
这遭全完了!!
公子交代的差事完不成,偏还拖累了徐管事,自己这遭真是要大难临头了!
————
车到了东宫很快停下,女侍冷箬轻柔掀开车帘,扶着白发老者缓缓下车。
几缕银丝垂下遮盖住老人双眼,满是皱纹的面庞微微一顿,望了一眼远处的拐杖若有所思。
随后,枯枝树皮的手指轻抬指向那处,又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冷箬,沧桑两鬓抖了抖。
“慢些,慢些。”
冷箬忙一手握着拐杖递到老人手下,另一手扶着老人手臂,却发觉那手臂越发细软,渐渐像是枯木一般皱痕斑斑。
“你可是生气了?”
接过拐杖,曹阁老呼出口气身子放松,扬唇轻笑,“冷丫头,那车夫的行为是有些偏颇,可你何故令人当众难堪,他后半生的生计招牌怕是都要断送了。”
闻言,冷箬气愤开口。
“我是气,他这般轻视怠慢,捧高踩低,我……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想起了你和你娘?”
曹阁老抬眼看向冷箬,少女马尾辫高挑束起,一支木簪利落挽起,比寻常大家闺秀更显英气。
“没有。”冷箬侧首看向旁处,“阁老,我们到的是否太早?太子殿下让我们正午前到即可,又何必这般着急,岂不是……显得我们刻意?”
曹阁老向来在朝中中立,太子此番亲自差人将人请来东宫,还未能说清究竟何事,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若是刚刚进了京城,连曹府的门都不进便急急来了东宫,那不就是太过急切了些?
又一想到这一月以来,表哥曹诘在东宫效力,颇得太子青睐,就连朝堂中都有传言说曹阁老已投效了太子。
她十分担忧的看着曹阁老微微皱眉,曹阁老辛苦将自己抚养长大,她不求将来能有什么好不好的归宿,但求能让曹阁老顺利退隐,不像从前那些老臣一般身败名裂。
“不早,已然要正午了。”
曹阁老看了一眼头上的烈日,正巧一半隐在云雾之中,另一半丝毫不掩的明堂堂亮出来。
“哪有?阁老莫不是糊涂了?”冷箬直接开口反驳,“分明刚刚巳时!”
她才没有记错,刚刚还听见小厮通报了时辰,她的耳力判断向来很好。
“你看错了。”
曹阁老轻轻一哼,不服气的顿了顿拐杖,“你才是小糊涂了,连时辰都分不清,分明就是快午时了,哼!”
冷箬不禁看了一眼老人,早知道就不说“糊涂”两个字了,人越老越小孩子心性,看着曹阁老不服气的越走越快,她忍俊不禁连忙上前扶住老人手臂。
“错了错了,我是错了。”
她连连道歉,好不容易扯出笑脸,迎面撞上洛北,立刻又摆出冷峻模样。
按理说他们早到,太子这边是没有消息的,为何贴身的洛北却正巧赶来迎接?
就像是……料到他们会这般早一样。
“冷姑娘,你怎么来了?”
洛北按吩咐守在东宫殿前,晃晃悠悠正想着中午的吃食。却不想远远看见二人前来,忙踏着脚快速上前,在另一侧扶住曹阁老。
“我来,你不欢迎?”她狠狠瞪了一眼洛北,“你家殿下在何处?”
洛北:“正殿等着,茶水也备好了,可是来的凑巧。”
“殿下这般周全,实在是令老臣惶恐啊。”曹阁老暗暗叹气,“烦请内官先去回报吧,冷箬搀着我就行。”
洛北见状脱手,又拱了拱手这才跑开。
“阁老是有何事吩咐?”冷箬凑近轻轻开口曹阁老,“洛北说的话中,难不成有不妥之处?”
通常情况下,曹阁老并不排斥他人搀扶的动作,毕竟年岁高了腿脚不利索是常有的事。
曹阁老微微摇头,“并无不妥,相反,是太子料事如神,太过妥帖。”
巧合太过,自然也就显得刻意了。
曹阁老点明的正是“巧”之一字。
“太过妥帖,这又何妨?”冷箬瞥了一眼洛北的身影,“来时您不是还说,洛北扶人很有轻重,力道正好,不是还让我跟着学学吗?”
曹阁老轻轻一笑伸手点了一下冷箬的头,“冷丫头,太子他是料定我已经到了,正巧备下茶点,正巧在我来时赶上了……”
冷箬闷哼一声揉了揉头,“正巧正巧,殿下向来做事稳妥,此番即便我们早到了……”
话说了一半,连忙愣住。
她忽而想到,他们此番早到,并无人知晓。
唯有一个念头瞬间冲进脑海。
她瞪圆双目不可置信:“阁老,您是说,太子他派人一路尾随监视,时刻注意着我们的动态?”
曹阁老闻言并未答复,默默抬头,自言自语般:“冷箬,要变天了。”
顺着日光,冷箬抬头看向空中,冷峻眉间沁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犹记得上次这般惶恐,还是生母被杀自己逃难的当夜。
曹阁老叹了一声:“曹诘已经三月未曾给我寄来书信,恰逢三殿下出冷宫,他怕是已经遭了殃。”
“为何?”冷箬蹙眉,她原本还盼着和表哥相见说一些他外室的事,若真遭了殃,那带来的人应该如何?
“为何?”曹阁老迈过门槛看向君子兰,“如今殿下匆匆将我请来,恐怕正是为了曹诘的事。此事殿下会开口解释,你听听就知道了。”
两人进殿,上好的西湖龙井恰好温热,满殿清香飘逸,如仙境般。
楚玙快速将曹阁老引进扶着坐下,吩咐人准备好了杯盏,就连冷箬的那份都准备的整齐。
“拜见殿下……”
曹阁老正欲上前行礼,楚玙忙伸手制止,抬手将人扶住。
“曹阁老客气,这般虚礼,自是不必了。”
东宫虽然看着奢华,但陈设摆件处处雅致,曹阁老看的格外舒心。
“这般让阁老前来实在是有要事,原以为阁老正午才到,却不想,这般时刻就来了,生怕没有准备周全。”
“殿下言重了。”曹阁老再次拱手,“我那侄儿在殿下宫中叨扰多日,都是殿下仁善,这才免了侄儿的怠慢之罪……”
“何谈怠慢,曹公子一表人才,实属难得,我今次请了阁老前来,也是为了曹公子的大事。”
“他?”曹阁老忽而一愣,“不知殿下说的所为何事?”
楚玙淡淡看了一眼殿外,“阁老,若是我之后有说什么唐突的话,还请阁老莫要怪罪。”
曹阁老放下茶盏,楚玙一向亲和友善,身为太子也能仁善爱民,原是最温和的。
“殿下请讲,老朽何谈怪罪?”
他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周围人手竟然全部退散,只留下了他们三人位于殿中,显然是刻意为之。
却见楚玙忽而蹙眉轻叹,“阁老节哀,我原本派了曹诘去办事,却忽然收到密报,说‘曹诘’早已身死乱葬岗。”
原本平静的曹阁老面容微顿,“……殿下在说什么?”
楚玙皱眉看向曹阁老,满目怜悯,“阁老,曹公子可能早已身死。如今的‘曹诘’,怕是有人乔装改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