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昨天的地方,还是昨天见到的小可怜样的戏长曲,甚至连上次碗碎的地方都保留着原样。
好像这里不会改变一样。
青萍盯着那块污渍看了一会儿,很想把它擦掉去除,但在此之前,他看了看戏长曲身上单薄的衣物,拆开包袱,试图从其中挑一件戏长曲可以套的。
上次见面时,他便有这个念头了。
戏长曲被他叫到一边,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虽然青萍是这样说的,但戏长曲大概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一点情绪也不波动,他比青萍更像假人,一点灵动的活气也没有。
【他以前不这样的,】青萍托着脸颊看戏长曲,然后默默偏过头去,心中有些难过怅惘,【我的宿主虽然心理不大健康,没什么情绪波动,像个死人,但平时还是比较爱笑、爱说话,很开朗很阳光的。】
【……】
这话连小乙都接不住。
包袱中,几本蓝面线装书哗啦啦掉了出来。
青萍拾起来拍了拍灰,回想起房夫人的话,这是房安安送的。
可惜“月白”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寄予情感的人早不存在了。
心魔很少看书,他对于人类整理的道理功法不感兴趣,这几本书留在青萍手上注定会荒废掉。
几乎没有思考,青萍将书递给一边的戏长曲。
他所知道的戏长曲很爱看书。
但眼下站在青萍身边的戏长曲却注定与青萍印象中的他有许多出入。
小孩小心翼翼地将书接过,怕弄脏弄皱了,垂眸看了一会儿,又将书还了回去。
青萍茫然地看着他。
戏长曲说:“不……不识字。”
他不识字。
青萍愣住。
几乎难以言喻这一瞬间的感受,仿佛在刚刚的一瞬间天崩地裂,又好像亲眼看到一个强大、可怖、但又不得不承认其完美的神像上出现了漆黑的裂纹。
“……”
那种心酸感无法遏制地再一次涌上心头,但这回青萍没哭,他垂着眼睛,仔细地看戏长曲。
头发乱蓬蓬的,打结生虱,穿得也脏兮兮的,皮肤惨白,瘦得像具骷髅,个子还没有自己现在拟态一半高,像是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乞丐,漆黑的眼瞳静静地看着青萍,与青萍印象里的他实在是相差甚远。
现在的戏长曲无疑是弱小的。
……弱小意味着安全。
青萍忽然开口,认真道:“那些书,我念给你听。我教你识字。”
有一瞬间,青萍闻到了困惑的味道。
好一会儿,戏长曲说:“好。”
青萍转过头去,将那件据说是新做的棉衣取出来,对着戏长曲比划。
戏长曲温顺安静,这个孩子不会生气一样,黢黑的眼睛一直看着青萍的脸,任由他比划以及将衣服给自己套上。
毕竟是少年的衣服,对于一个营养不良的十岁孩子来说还是太宽大了,戏长曲被青萍里三层外三层包得有点透不过气,努力钻出衣服,闷得苍白的脸上都多出了两抹红晕,行动时也呆呆笨笨的样子。
戏长曲捏着衣服看了会,居然主动对青萍说:“冷……我、不怕。”
他很久没和人交流过了,说话时难免不流畅,有时候还会有些结巴,但意思能传达出去,因为对面的人有在好好听。
青萍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他在说什么傻话:“不会有人不怕冷的。”
戏长曲说:“我不会死。生病也是。”
他从没有生过病。
青萍想,那并不是一定的。
没有修为的凡人都怕冷又怕热,戏长曲顶多比他们身躯更坚韧一些,不会因为寻常冷热而死罢了,而且……
青萍道:“你会感觉到痛苦、灼热、冰寒,这些不会因为最后没有生病没有死亡便消失,它们在,且不会消失。”
心魔的觉得,痛苦是永恒的。
假如有谁能无视痛苦,那么他一定有着坚不可摧、必须要实现的信念。
戏长曲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忽然想起往事。
他被丢进火炉中灼烧。
火炭是红色的,戏长曲奋挣扎了很久才砸开那扇铁门,疲惫不堪地爬了出来,除了烟熏留下的污渍,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将他丢进去的戏竺、在一边旁观的戏父戏母,以及烧火的下人,所有人都吓到了,露出恐惧的神色,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盯着他。
此时回忆起来,似乎想起来当时为什么要奋力挣扎了——很痛苦、很难受。
将东西重新收拾好,青萍出去找除尘工具,小乙这时才憋出来话:【青萍,你刚刚为什么说要给戏长曲念书、教他识字,还给他棉衣穿?】
青萍只说:【我饿了。】
心魔的食物永远是宿主的感情,虽然拟态时也可以吃喝,也需要用吃喝保养,但却永远也填不满心中真正的饥饿。
地上的石子被青萍一下一下往前踢,他很有逻辑地思忖道:【趁他现在易于掌控,我多吃一点,填饱肚子。等他长大了再杀也不迟。】
小乙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那你一直都饿着吗?】
【嗯。】
戏长曲提供的情感只能维持心魔的基本存在,若要饱腹,或者想吃零食,那是绝无可能的。青萍甚至已经习惯饥饿感了。偶尔能吃到点厌恶之情,都当传家宝一样细嚼慢咽吃几个月。
太悲惨了。
不需要进食的小乙同情心魔一瞬:【那现在的戏长曲情感就很丰沛吗?】
青萍道:【他还小嘛,改变起来也不会太难。】
好吧。小乙勉强理解了心魔的决定,然后好奇问:【吃掉情感后会有什么影响吗?】
【没有影响,他甚至不会察觉到。】青萍有些得意,一下把石子踢好远,【我以前就这样偷偷吃了好久。】
他想了想说:【不过我现在独立出来,进食不比从前方便,需要接触靠近才能吃到了。】
考虑到戏长曲温顺弱小可怜的样子,小乙:【问题不大。】
青萍点头。
就算戏长曲不情愿,他也可以强行抱一下。
这样一想,不免高兴起来。
吃饱吃撑的未来指日可待。
冷不丁地,小乙忽然道:【太好了,青萍。我刚刚还以为是你喜欢戏长曲,所以才舍不得下手。】
【……】
青萍蹙眉。
【我绝不可能喜欢戏长曲。】
他一下把石子踢了很远:【只不过,他确实是特别的。】
心魔害怕他,攀附他,垂涎他,渴望他。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小乙。】
不知为何,小乙有些怕生气的青萍,它讷讷说好。
成功从灶房内带回了洒扫除尘工具,将一众同情怜悯的目光抛在身后,青萍回到潮湿阴暗的棺材屋。
家徒四壁,所以就算整屋打理也不累。
青萍将扫帚挥得虎虎生风,非常有力气有精神,灰尘扬起,狠狠呛到了一边的戏长曲。
他是有家产的心魔,有两间房间,每个月都要抽空整理一下杂物,因此打扫整理起来非常熟练。
戏长曲对于自己的住处被清理或更改毫无意见。他虽然会回应外界,但较之常人,戏长曲对外界的一切都有种异常的麻木迟钝,恐怕青萍就算把这里全砸了,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扫完一处,青萍转头,戏长曲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了他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青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
几乎是从见面时开始,戏长曲就这样看青萍,这样长久的注视很容易给人压力,但青萍不是人,所以也感觉不到。
一小孩一心魔对视上。
青萍就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戏长曲想了想:“你……走来走去。”
青萍歪头。
片刻后,青萍捡了一块干净地坐下,而戏长曲手拿一块湿抹布,默默看向青萍。
青萍握拳,神情认真严肃,给他打气:“加油!”
“……”
戏长曲收回目光,蹲下来,注意着不把身上的衣服弄脏,有些艰难地,安安静静地去擦那片上次青萍来时残留的药汤痕迹。
打扫完后屋内明净不少,脏衣服丢掉了,白布洗了洗,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吹干,就连在一边发呆的戏长曲也没被心魔放过,青萍翻出浴桶,去灶房提了热水——灶房众人看他的目光诡异,但还是给了——然后将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跟班戏长曲捞过来,换了几桶水,洗个干干净净,洗完后,擦擦身体,擦擦头发,穿上新衣服。
小乙中途掉线去翻查它能查阅到的信息了,于是只剩下青萍和戏长曲一魔一人。
戏长曲全程很乖,木偶一样听话洗澡穿衣,又任由心魔把他抓去擦头发。
一切做完已经是下午,光是金色的,但还是没有任何暖意,昏暗的屋中,冷气从地表往上蹿出,阴冷冰凉。
唯一一扇破烂窗户下,寒气流动,青萍坐在地上,低头垂眸,脸颊和手都被冻得红通通的,红通通的手又握着梳篦和头发,慢慢地给小孩梳开打结的干枯头发。
迷茫与困惑的情感顺着接触的地方流淌而来的,还混杂了一些好奇。
对于戏长曲来说,这是很新奇的一天。他僵直绷紧身体,坐得比墙还板正。
“是你找刘管事把我要来的吗?”
戏长曲想要点头,在试着梳开一个结的青萍立即摁住他的肩膀,语气有一点不高兴:“不要动。”
戏长曲的身体更僵了,他“嗯”了一声。
青萍好奇怪:“他听你的话?”
“他、怕我。”戏长曲艰难地、磕绊地回道。
“喔……”青萍想了想,说话特别直白,“你喜欢我?”
回答他的是沉默。
头发终于梳好了。
青萍放开他,端详一番,说:“好看!”
小乙恰巧回归,听到青萍的话,不由好奇看了看戏长曲。
还是一副苍白的瘦骨骷髅样,眼睛幽幽的,让人觉得有些恐怖,但干净整洁向来是加分项,再加上戏长曲穿着厚且长的棉衣,动作笨拙得像是小熊,于是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了先前阴暗悲惨的样子,瞧着也就是个饿了很久的普通小孩。
青萍像个多败儿的慈母,眨巴着眼看了看,觉得戏长曲冷,于是默默给他把衣领往上拉了拉,直到棉衣罩住小孩半张脸,才满意地弯眸笑。
戏长曲:“……”
呼吸、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