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心酸,戏家下仆的生活条件都比戏长曲要好些。
除了居住环境近乎地牢外,吃食也是糟糕无比。一日两顿饭食,早一顿晚一顿,灶房送来的只有一碗清汤寡水白菜汤,和两块硬邦邦、敲一敲能听响声的锅盔饼——这个据说还是额外提供的,这两个月结束后就没了。
戏家高楼大院花园小路都修得都很华美,透着银两的味道,但荣华富贵好像唯独在戏长曲这里显现不出来。
就着清水白菜汤,青萍努力啃啃啃手上最后一点冷硬粗粝的锅盔饼,认认真真维护自己的拟态皮肤。
戏长曲一直在看他,看得青萍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没学好人类吃饭姿势。
把食物放进嘴巴里、合上嘴、用上下两排牙齿咀嚼……应该学得不差吧。
青萍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很类人了、看不出任何破绽。于是又啃啃大饼,咀嚼咀嚼,吃得腮帮子鼓起,这时又悄悄抬起眼皮,戏长曲居然还在看他。
青萍怕他挑刺,咽下嘴里没滋没味的东西,严肃斥责:“吃饭不好看。你没有看过别人吃饭吗!”
戏长曲看着他,想了想,摇了两次头。
青萍:“……”
算了,和可怜的小宿主计较什么?
心魔要大气。
青萍皱着脸,飞速解决掉了这顿过于干巴的晚饭。
这时,盯了青萍半天的戏长曲伸出手,将手上根本没动的锅盔饼递过去。
青萍没有接,呆呆地看他:“你不饿吗?”
“饿,但是,没关系。”
戏长曲很久不进食也不会死。
青萍认真说:“可是我已经吃饱了。”
戏长曲便将那饼收了回去,安静地自己慢慢啃,眼皮搭下一半,看起来无害极了。
青萍看着他,心底忽地感觉难受,又酸又苦。
天底下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他的宿主不能是其中之一?至少,他该享过一点好,而不是一开始就跌在没有光的谷底,挣扎活着,想不到更多。
戏长曲仰脸看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眶示意:“眼眶红了。”
青萍抽抽鼻子,小声说:“是黄昏照的。”
吃完晚饭后还有点时间,便用于念书识字一事。这事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早。
半卷残阳下,青萍选了本书读给戏长曲听。为了方便,戏长曲坐在青萍身边,挨得很近,两人一起共看一页。
小孩乌沉沉的招子终于不再是一直看青萍了,而是落在书页上,随着青萍的声音而动,很专注的样子。
忽然,青萍说:“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戏长曲摇头,他是不关心这些的。
也不出所料。
没有纸笔,青萍点点他脸颊,软声道:“伸手。”
戏长曲注视他,慢慢伸出手。他的手往常总是紧紧攥着的,是一枚不知何时何地、又要要向哪里挥去的拳头,如今摊开,也只是柔软的、小孩子的手。
青萍在那手心上一笔一画,分别写三个字,写完一个便说“这是‘戏’字,戏曲儿好听,戏也好看,”,“这是‘长’字,仙人长生久视,便占个长字,大家都想活得久久的,”,最后说到“曲”字,又偷懒地把“戏”字的介绍挪了一半来。
一一写完说完,抬头问:“记住了吗?”
戏长曲一直看他,也点头:“嗯。”
戏长曲是很聪明的,一教就会,但知识总要温故而知新,青萍想了想,便也摊开手心:“那你写一遍吧。”
等到戏长曲写完,青萍扬起笑脸:“对,是这三个字。你要好好记住啊,戏长曲,以后也别忘了。”
戏长曲道:“好。”
两人各收回手,青萍怕冷,将那一只手拢在袖子里,藏起来,戏长曲则重新攥紧了手,包成一个拳头。
一念一句,时间像是溪中游鱼,转眼就游走了,除了戏长曲自己的名字外,青萍还教了他自己现在身份的名字,戏长曲没有什么太大的表示,只是点头。
合上书,小乙好奇问:【青萍,你是自学的吗?】
【当然不是。】
心魔可没有这闲情雅致去研究人类文字。
青萍抬眸看看天色,糅杂的色彩落在瞳孔里,时候不早了,黄昏将要转为黑夜。
这种暗淡的昏黄让他想起一抹灯下的身影。
灯下人念书的声音很好听,心魔在他心上盘踞,百无聊赖,一会儿嘀咕戏长曲你这人类真的好烦,还让不让魔有清静时分了,一会儿说诶呀外面风雨好大声,是下雨了吗,马上是不是会打雷,又一会儿开始碎嘴皮子,说早要是知道是这么个好学性子,去私塾上学念书也不错……
但总归是听进去看进去了。
青萍对小乙说:【是我宿主教的。】
【喔、喔。】
小乙似懂非懂。
冬日天黑得快,湖中升起寒雾,斜风吹出的涟漪在雾中若隐若现,砖石地表浮着一层流动寒气,月华流动,皎洁若霜雪,一轮月色浸于水底,恍然不知天上人间。
美则美矣,生计却不得不考虑。
青萍摸摸胳膊,很担心自己的拟态被冻死在这里。
那块巨大的白布还没干,收进屋内放一边,省的冻上——当然,就算干了也不挡寒,只能起到一点安慰作用。
青萍自己则在冷硬的地面上躺下,将衣服一件一件摆好盖在自己身上,然后紧紧抱住准备用以熬过寒夜的神兵利器——换了薄麻衣的戏长曲,棉衣和其他衣物一起盖在两人身上,晚上就准备这样睡去。
青萍抱得实在紧,戏长曲动了一下,孰料青萍抱得更紧了,不仅抱紧,还要对他嘀咕抱怨:“你一点都不暖和。”
“……”
戏长曲身上冰凉,青萍头回抱人睡觉,本以为会是软软热热像个大棉花枕头一样的体验,结果实际体验又硌人又冰——完全不是个好抱枕。他嘀咕好一阵,谴责戏长曲把自己养得太差了。
戏长曲听他絮絮叨叨抱怨,嫌弃这不好嫌弃那不好,手臂却动也不动,抱得更紧了,抱怨终了,戏长曲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句:“不过我暖和又不硌人,你晚上记得抱紧我呀。”
抱在一起就不冷了。
戏长曲没有抱住青萍,他被青萍抱着便很僵硬了,并不想变得更亲密。
肌肤贴近时,并不明显的热意传至身上,戏长曲想,你明明也不暖和。
但心中那种奇妙的感觉越来越重。
出生到现在为止,戏长曲既没有拥抱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拥抱过,他自己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些,可青萍拥抱他的感觉并不坏,不痛苦,也不难受,似乎麻木的心脏都被插上了羽毛,继而生出了翅膀,变得轻盈空灵起来。
青萍说:“晚安哦。”
戏长曲小声说:“……晚安。”
月亮逐渐爬上中天时,青萍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他抱着戏长曲,亦或者说是将戏长曲扣在他的怀里,兀自睡得香甜。
少年人的身形也并不宽厚多少,下巴抵在戏长曲的头上,同那牢牢箍住他的双臂一般,存在感非常强烈。
戏长曲努力抬头一点,黑色的发丝便像丝绸一样滑了下来,轻轻落到他的鼻尖,有点痒。
这个角度下,他看不到青萍的神情,能看到的只有青萍的脖颈,但即便如此,那张脸庞也能在心底回想出。
“……”
夜深,乌鸦的叫声也无了,天地寂静,只有碧水摇曳,催出汩汩声响,以及近在咫尺,绵长而柔软的呼吸声。
戏长曲的眼珠漆黑如墨。
目光静静落在青萍的脖颈上。
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要伸出,可青萍抱他实在抱得有点紧,像是锁住一样,将他前臂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拥抱原来是用来止杀的。
也不知怎的,明明都不健康,不暖和也不体热,但靠得久了,好像真的全都变暖了。
浑身洋溢着另一人身上传来的暖意,戏长曲于是没有再挣扎试图做些什么,他安静地移开目光,略过青萍的脖颈要害,看向天地间满溢照耀的月光。
一日之间,太阳与月亮升至中天之时灵气最浓烈活跃,正午时灵气如烈阳照地,月中时灵气如潮汐涨落。
此刻,月光照亮世间,犹如白昼,浩瀚灵气如黎明时那一线鱼肚白,倏忽随心动,如潮水般涨起,翻涌而上——
便迈过隔开仙凡的鸿沟,入道炼气了。
-
翌日上午,戏家一处宅院中。
彻夜的灯火通明、歌舞酒会将将停歇。
戏家大少爷,十六入炼气的金疙瘩戏竺,一身肥肉真如猪,面庞白如擦粉,此时坐在暖如春的屋中,刚想吃下身段柔美的婢女喂的一枚橘子瓣,忽然身上一阵陡寒,狠狠打了个喷嚏。
“大少爷……”婢女惊慌。
戏竺随手把她往地上一推,摔得噗通一声重响,婢女吃痛,额头一瞬冷汗涔涔,但她咬住嘴唇,硬是一声也不敢出。
戏竺一眼也没看她,满脸厌烦地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粗眉间骤然闪过恶意:“准是那扫把星又咒我碍我了。”
“来人,为我更衣,我要去见见那灾星。”
……
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青萍还没睁开眼,便先被怀里食物的香气蛊惑得晕头转向。
下意识地,他张口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