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回应,好像这是和日出月落、四季轮转一般无需质疑的真理。
戏长曲眨了下眼,永远沉闷与压抑的漆黑眼瞳好像在某个瞬间被火花擦亮,透进明亮光彩。
青萍飞快掠过刘管事,第一件时间将他眼中已经被欺负到沉默无言的可怜宿主护到身后去,眼睛睁得浑圆,颇为警惕地盯着刘管事和两个下人。
刘管事愣怔一下,还没回过神:“那可是百两银子,而且大少爷甚至愿意一笔勾销之前所有事……”
这月白,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青萍却已经有些生气不耐了:“怎么还问?听不懂人话吗?我只愿意跟着二少爷。”
那是心魔的食物、猎物、宿主。
他就是为了戏长曲才来这里的。
青萍小心打量刘管事后面两个下人,态度几乎是强硬的:“刘管事要是无事,还是趁早离开吧。”
戏长曲被护在后面,贴着青萍的后背腰身,感觉很暖和,听着他与刘管事的对峙声,又很新奇。
青萍话音落下,戏长曲便也从后面探出头来,幽幽地注视着刘管事他们。
面对一致对外的两人,再想起戏竺那惨样,一把年纪的刘管事险些咬碎了牙,到底还是怂了。
但这样离开也过于憋屈,而且也显得自己能力不足,刘管事看一眼青萍,沉着脸对戏长曲道:“二少爷,恕我多嘴一句,你可别忘了前头的几位。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
呵,说起来,那几位似乎也都是你放纵任由去死的呢。二少爷想来也不在乎什么别人的关心。”
青萍立即说:“可用不着你假惺惺的关心!”
刘管事被呛了一句,也不生气,胜券在握看了眼两人。
他就不信月白心里没有生出别的想法,而人与人之间最怕的便是有想法,呵呵。
“我们走。”
刘管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下人跟在他后面,将那装着百两白银的红木箱一并抬走。
青萍松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一副后怕的样子。
戏长曲忽然拽拽他:“你想要那个吗?”
“什么?”
“银子。”
“你有吗?”
戏长曲想了想:“没有,但可以有。”
青萍觉得他这个“可以有”多半不是什么正常办法。
他伸手摸一下小孩的脑袋:“不用了,我现在有钱,我养你呀。”
指尖方才触碰头顶,戏长曲一瞬间绷紧了脊背。
倒没什么不准摸头的讲究,但头顶是头部最脆弱的地方,命门之一,他有些不太适应,因而神情很严肃,却又绷着脊背乖乖让青萍摸。
青萍偷吃完一顿“饭”,好奇问:“刚刚,刘管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前头几位是什么?
戏长曲歪头想了想,告诉他:“骗子。”
“噢……”青萍似懂非懂,不懂干嘛要来骗他宿主,或许这也是欺压的一种吧,他又问,“那我是什么?”
“……”戏长曲这次想了很久,告诉他,“奇怪的人。”
特别的人。
青萍琢磨一会儿这个评价,有点呆,没搞懂自己为什么会被评价奇怪。不过好心魔不与笨宿主计较,他转瞬便放下了此事,拉过戏长曲的手,高兴道:“跟我走。”
要去什么地方?
青萍没说,戏长曲便也没问,他跟着他踏上木桥、离开那片幽冷的湖水。
柳树垂下绿丝绦,槐树撑起一片浓厚阴影,雪白可爱的花朵一串一串藏在枝叶间,散着阵阵幽香。
几度弯弯绕绕,两人来到一处废弃多时的庭院附近。
戏家在戏长曲出生后才乍富发达起来,大宅是在原来的旧屋舍上翻新重建而成的,建成后还屡次更改细节,最后便留了几处荒废之处,这里就是其中一处。据说原先是祖祠,眼下祖祠搬到宅院更深处,这里却已空荡。
戏长曲不解地看向青萍,不明白他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
青萍刚要说话,神色忽然一紧,止了声。
几乎是下一瞬间,脚步声传来,拐弯处忽然走出来几个巡逻的侍卫。
行道上空空荡荡,微风拂过,反季的槐木柳树高大耸立,翠绿欲滴。
“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人?”其中一名侍卫四处张望。
“你看错了吧,这里平时哪有人经过。”
一棵高大的槐树上,青萍和戏长曲缩在一起往下看,繁密的枝叶、一片一片白如雪多如云的槐花,此时成了他们绝佳的掩护。
只要那个侍卫一抬头,就能发现他们。
极度紧张中,青萍用力咬着唇瓣,将呼吸尽量压得消失,生怕惊扰了对方。
刚刚上来得太匆忙,戏长曲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还被青萍紧紧攥着,对方手心渗出了汗,有些濡湿。这种抓牢的感觉很好,戏长曲喜欢抓紧什么。他又抬头,看到青萍发上不知何时落了两朵槐花,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去帮青萍挥掉。
时间近乎凝固,终于,侍卫挠挠头:“可能真是我看错了吧。”
他正要离开,忽然间,飞往槐树的灰雀被猛然一惊,“啾!”地一声,扑棱棱又飞了出去。
“咦?”
侍卫又走近,仰头向上看。
千钧一发之际,青萍猛然抱住戏长曲,脚上一点,悄无声息地、像只狸奴般轻盈换了另一边的枝丫去。
入境后,即便是青萍这样的异类,只有法力提升而没有身体素质提升,对身体的掌控力也会极大增强,因此常常有没学过武艺的修士在不动用法力的情况下轻易败退老武师的事情。
发上槐花在行动间滑落,青萍将戏长曲按入怀抱中,尽量缩小身形。
他太紧张了,戏长曲贴着青萍的胸膛,即使隔着衣物,也仿佛听见了底下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安慰似地按了按那处皮肉,想叫那颗心脏安静些,不要害怕。
侍卫随意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的同伴招呼道:“走了!”
“诶,来了。”
脚步声远去。
一刻钟后,再三透过孔隙确认没人了,青萍拉着戏长曲从树上下来,带他钻入废弃的院中,穿过坍塌的碎石杂物,转过又一棵槐树,眼前赫然出现一面顶上覆着浅灰筒瓦的墙壁。
戏长曲这时候好像已经预料到青萍要做什么了。
他看向青萍,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心底仍旧有几分不敢置信。
青萍矫健灵活,飞快攀上墙壁,跨坐在墙头,对戏长曲伸出手,笑着道:“我拉你上来。”
有一瞬间,戏长曲怀疑这是一个设计得精妙的骗局。
可他还是伸出了手。
青萍将他拉上来:“从这就能出去了。”
这墙的外面正是一条小巷,从墙上跳下站稳,戏长曲望向前方光亮的地方,巷口宛若一片窗口,截着流动的人间。
青萍用余光偷看戏长曲,小孩此时居然显得有些拘谨了,抿唇看着外面,像在面对一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去。
青萍咬唇,压住那些难过同病相怜的难过。
指尖轻轻地牵起戏长曲的手,青萍带他走向巷口。
那不大的窗口放大、放大——
一整个人间豁然跃入眼底。
熙熙攘攘的热闹声音好像一瞬间在耳畔响起,冻得人发抖的寒冬并不能减弱人生活的热情。
道上有卖年画剪纸的,有叫卖吃食的,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货郎站在琳琅满目的推车边,手握精致铜镜,用尽词藻地对客人夸赞其值当,算命睁着半只眼看了看来人手相,捋着白须闭目摇头,街角又传来幽幽的二胡之声,旋即叮叮当当,铜钱入盆,想来得了不少赏钱……
来往行人步履匆匆,槐花缓缓飘落。食物香气、脂粉香气、槐花花香,在冷肃的寒风中混合,最终酿成一种安定温和的味道。
戏长曲久久地看着这一幕。
青萍陪着他,知道他此时内心定然不平静,却没想到戏长曲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又看向他。
青萍困惑地摸摸脸,应该没有什么脏东西吧:“为什么看我呢?”
戏长曲说:“为什么不看你呢?”
青萍难得不懂他的宿主了。
戏长曲:“你之前出去,是想要找这里吗?”
青萍点点头又摇摇头:“这里是我……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戏家纪律森严,难以逃脱,可凡事总有例外,借助小乙帮忙整理的地图,青萍还是发现了一个比较好突破的偷溜缺口。
青萍指指腰间鼓囊许多的钱袋,得意地对戏长曲道:“我先前出去是为了把那个金吊坠卖掉。”
所以他回来后,对戏长曲说“我现在有钱,我养你呀”。
先前一趟出来时,青萍就记下了各个铺子的位置。他带着戏长曲,先去了距离最近的一家成衣铺,在里面挑了剪裁得体的一套厚实衣服,让戏长曲换上。
戏长曲身上这件还是大了,漏风。
戏长曲先不肯,青萍好生纳闷,然后才发现这小孩居然是觉得青萍应该给自己买新衣。
小时候宿主居然这么有同理心,心魔感动。
该省省,该花花,肩负养小孩的生活重担,已经无师自通持家之道的青萍道:“你身上这件换下来,我就有新衣穿了呀。”
就算后来给了戏长曲穿,也才穿了两三天。
新旧之间想来也不差这两三天。
解决了衣服一事,再在外行走就从容多了。
戏长曲长大后从未露过面,戏家那么多人,见过他的也是少数,即便走在路上,也只被当成是与哥哥一同出来的怕生小孩。
正午时分,一日最忙的时候,人气鼎旺,阳光似乎都要温暖灿烂许多,明媚地落在古兽屋脊上、糯米纸糊住的窗棂上、青砖路上行人间的空隙里。
循着众多香味中好闻的一缕,青萍带戏长曲在一家卖馄饨等吃食的小摊坐下,数出铜钱来,要了两碗馄饨。
现包现煮,速度也极快。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上,汤是透亮的琥珀色,很鲜亮,上飘着浮着葱花香菜、虾米紫菜,下头沉着口袋样的馄饨,面皮都已经成了半透明的,透出里面细肉糜的色泽。
香味扑鼻。
青萍心急皮脆,刚上桌就喝一口,结果反倒把舌头烫到,眼泪一下冒了出来,泪汪汪地叫戏长曲慢些吃,不要像他一样心急……
忽然听见冰糖葫芦的叫卖声,烫了舌头的青萍离开位置,没一会儿,便带着两串回来。
一顿吃完,连汤也喝了干净,身上暖洋洋的,脸颊泛上红晕,鼻尖甚至渗出细密的汗来。
青萍小心摸摸自己的舌尖,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登时长舒一口气,脸上也漫开烂漫笑意。正打算叫戏长曲一道离开,一抬头,却愣住了。
坐在对面的戏长曲看着他,眼睛微微弯下,含着光亮,嘴角轻轻上扬——竟也在微笑。
青萍见过很多笑。笑向来是人类的基本表情之一,能代表很多情绪,但不会有一个笑会比这个微笑更让青萍印象深刻了。
不用闻味道、不用品尝辨别,只要看一眼,便可知道,这个孩子此时此刻一定很开心、很欢喜。
正午生意也忙,放下碗勺,青萍与戏长曲结了账出去,省得占了位置。
戏长曲问:“我们去哪里?”
目光相接,青萍对他笑:“槐柳镇以外的地方。”
这是一次出逃。
他想带着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