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其来源,槐柳镇本是霄鸣岭的一片普通地界,直到前人惊异发现此地山水钟秀,槐树柳树四季常如春,又罕有食人妖魔踪迹,槐柳镇这才得以成为槐柳镇。
现如今槐柳镇已经是方圆百里内最安定繁荣的地域。
若不是戏家在镇上势大,此地其实是个很好的落脚处,但一想到戏长曲在戏家遭受的待遇,这里对青萍来说便绝对留不得了。
打可能不过,跑难道还跑不了吗?
反正现在身上也有钱。
小乙听从安排,给青萍规划了一条离开槐柳镇最快的路线,目的地暂时定为离槐柳镇最近的一方城池。
世道混乱,妖魔、猛兽与恶人层出不穷,青萍花银钱在一家铁匠铺购置了一把短刀,而后才敢带着戏长曲离开。
刚出铺子,便听阴阳怪气的一声从后面传来:“呦,月少爷这是有钱了?怎么不跟兄弟说说?”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一瘸一拐从后面走来。
那男人大概四五十左右,口中嚼槟榔,单看脸,印堂发黑,气色虚浮,像是个酒囊饭桶,可若细看,便会发觉他虽拖着条废腿,但走路却极稳当有力,下盘很稳,过去显然曾是个练家子。
他看着青萍腰间的钱袋,两眼迸射贪婪,犹如豺狼。
来者不善。
同一时间,小乙迅速寻到了对方身份:
【这人姓李,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得个诨名叫赖子李。他年轻时是跑商路的武夫,因醉后强迫良家女子,被其夫家打折了腿,逃到槐柳镇,彻底堕落。如今惯常欺男霸女、吃喝嫖赌。当初便是他把月白带入了赌局、让月白沾染上赌瘾。】
月白的后来的变化堕落与赖子李脱不了干系。而除了月白以外,这赖子李也不知还引诱祸害了多少其他少年少女。
赖子李一瘸一瘸走近,他身上钱财刚好用完,拇指与食指中指并拢一搓,脸上挂着油腻腻的笑:“月小兄弟,你李哥如今手头有点紧,你看……”
话才起了个头,说时迟那时快,趁着彼此还有一段距离,青萍拉着戏长曲飞快钻入人群中,拔腿就是跑。
赖子李神色一变:“你跑什么!这才几日分别,月小兄弟便不顾兄弟情义,变得如此绝情吗?!”
月白性格软弱易于掌控,他根本舍不得放跑这个机会,忙迈开腿跟上。
作为曾经的练家子,赖子李就算瘸了条腿也不是寻常少年能跑得过的,何况此时见到的“月白”还带了个小孩在身边。他信心满满,却没想到对方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多了。
没一会儿,赖子李跟着钻进一个巷口,四下张望,再也看不见青萍他们的踪迹,显然已经跟丢。
“妈的。真晦气。”
赖子李呸地吐出一口黄痰,心底记下这事。
正要转身离开,“咻”!
声音乍然在头顶响起,赖子李汗毛竖起,脚一蹬就要蹿出此地,但腿伤到底让他慢了一步,四五块板砖划破空气,以一个流畅的抛物线从上方砸来,力重且沉,砰地砸到赖子李头顶上,砸得血流不止、脑袋嗡鸣。
屋檐上蹲着的青萍麻利丢完板砖,抓着戏长曲就跑。
奔跑时,寒气在口鼻和肺部循环,刺得咽喉生疼。赖子李愤怒的声音被抛至身后,越来越小,逐渐变得听不见。
“呼、呼……”
青萍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停下。他弯腰撑着膝盖,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冒着热气。
不知怎的,这两日总觉得有些使不上力气。
戏长曲倒是神情如旧,好似根本没有消耗什么体力。
小孩试图给青萍擦汗,却因为衣服太新而被拒绝,于是只好默默收回手。
青萍调整呼吸节奏,又向前慢走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气来。
戏长曲问:“刚刚的是谁?”
“一个想要抢我钱的坏人。”青萍道。
“你讨厌他。”
“嗯。”
戏长曲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方才那一通奔跑已经跑到了镇子边缘,二人又沿着前朝留存至今的官路走了十几里,四周逐渐不见屋宅,草木愈深。
小乙:【快了,再向前走几步,便能看见镇子的界碑,跨过界碑,便彻底出了槐柳镇的范围……】
界碑已旧,上爬枝蔓。
青萍眼睛发亮,快步向前。
就在他跨过界碑齐平的那条线时,“砰”!
——青萍猛然撞上一层看见不间的墙壁。
这一下撞得非常酸爽。
青萍脑门通红,鼻尖也被一撞,酸疼得眼眶瞬间便红了,泪水汹涌冒出,顺着脸颊啪嗒往地上落。
戏长曲再次主动伸出袖子。
青萍却撇过头,抽泣两下,自己擦眼泪。
因为心急,动作很粗暴,戏长曲眨了下眼,看到青萍把自己的脸颊与眼睛擦得通红,活似受了虐待。
止住了泪,青萍喘了口气,试着伸手触碰前方。
视线所及,前面什么阻碍也没有,但手掌刚一探出,很快便碰到了结实如墙壁一样的阻碍,触感像金属一样冰冷。
这里果然有一面无形的墙。
“这是什么?槐柳镇外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的困惑没人能解答。
戏长曲触碰一下,也摇摇头,不知道这是什么。
小乙弱弱道:【要不算了吧,青萍。】
青萍不肯放弃,他是个很执拗的心魔,在这一点上倒和他宿主十分相像。
深呼吸一口气,青萍试着用拳头去砸,但用尽了全身力气,指关节砸得通红,眼泪几乎又快掉下来,对面却纹丝不动。
又试着用刀去刺破这面无形的墙,同样毫无用处,险些把这柄精锻的刀给毁了。
摸着边缘走,试图找出缺口,还是不行。
跳起来,试图够到顶,一样失败。
一个时辰后,青萍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没有一个成功。
他累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阴云笼罩的蘑菇,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经过一番试探,青萍觉得这应当是结界。
但若是结界,又是哪一类结界?法力汇聚的阵法结界,还是用其他力量隔绝而成的?怎么才能破开这个结界?又是谁设下了它、目的为何?
有太多问题了。
而且,青萍对这道结界的触感。
心魔有浅浅印象的东西很多,青萍使劲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熟悉感来自何处,反而越想越烦闷,感觉自己是笨蛋,焦躁地咬指甲出气。
他咬人时不知道收着力气,咬自己也是一样,快咬到肉里时,戏长曲看了看天色,扯了扯青萍的手臂,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青萍沮丧极了,抬眼看他:“你不伤心吗?”
“伤心什么?”
“我们离开不了这里了。”青萍语气特别低落。
戏长曲道:“那就留下来。”
青萍瞪圆了眼睛:“可是……”
这里很糟糕。
他与戏长曲纯粹安静的目光对上,嗓子好像一瞬间哑了,后面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去。
青萍闭上嘴,难过得像泄了气的皮球。
既然现状无法改变,那说这些也没有用。
不如想想之后要怎么办。
青萍呼吸几下,很快振作起来,一边想着之后要做什么,一边和戏长曲一起往回走。
考虑到那赖子李的存在,他们回去时刻意换了条路,一路没遇上新的波折。
镇上还是一样热闹,但发现那道无形的高墙结界后,再回首看小镇,只觉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阴霾。
镇上的人难道没有察觉吗?
回来的路正好经过房家,青萍想了想,走过去想登门拜访,却发现房家今日大门紧闭。
小乙也纳闷:【明明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啊。】
问了问邻里,得到的答案却是房家今日有点私事要处理。
回屋已是傍晚,收拾收拾便可歇下。
青萍失去所有力气,呆看了屋内一会儿,带着懊恼地小声道:“该买床被褥的……”
可他们本是偷溜出去的,也不好带着被褥奔波。
奔波一天却落得个失败结局,青萍累极了,精神还极不安稳,总是想着事。
一会儿想槐柳镇边缘那道结界,一会儿想槐柳镇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最后又想到了戏长曲的笑、想到关了门的房家……
青萍很快睡着了,脸蛋还有些红,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泪痕,最后一个念想是,明日要早早醒来,和宿主一起去戏家一趟。
次日。
青萍没能早早醒来,戏长曲睁开眼,感到有滚烫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脖颈间。青萍抱着他,难受地蹙眉,脸蛋红透了,身上滚烫。
戏长曲想了一会儿,意识到青萍好像是生病了。他小声问:“月白,你还好吗?”
青萍一点也不好。
心魔从没体验过人类生病的滋味,眼下这一病,就好像前几日的受的苦全都反噬了一般,脑袋烧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睁也睁不开,鼻子也嗅闻不到味道,身上好似压了一座大山,动弹也不得,感官热得发晕,耳边还有个聒噪的声音在吱哇乱叫,头疼得仿佛一千万根钉子扎了进去。
他想要抱个什么东西凉快一点,虽然那个东西有点硌人,但却是他很熟悉的存在、令青萍安心的存在——可对方很快挣脱出去。
不懂得忍耐的心魔顿时委屈地呜咽起来,或许还淌了几滴眼泪,他脑袋迷糊,也不知晓。
模模糊糊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头发被捋到一边去,然后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似乎有什么人在说:“月白,你好像病得有点严重,你会死吗?”
死?
病中的意识浑噩,听到这个字的瞬间,青萍心底霎那冒出恐惧,真以为自己会死掉,一时间浑身打颤,眼泪不停歇地涌了出来。
他哭得很大声,委屈又彷徨。
“月白,你不要哭呀……”
冰凉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背。
心魔哭得更厉害了,他抓着对方的手,不知哪来的劲,忽然挣扎着起身,双臂一把死死搂抱住这个人,脑袋伏在对方肩头,哆哆嗦嗦,以为自己超大声,但实际上声音不比小猫更大地抽泣哽咽:“我、我不叫月白……”
你喊错了。
你怎么能忘掉。
害怕,恐惧,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嗯,我知道你不叫月白,”对方的声音柔得近乎甜蜜,就好像小孩伸出手结交他的第一个朋友,都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声音了,只下意识地知道再温柔一点、再轻声一点,对方就能上钩,“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青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