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
对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这个名字,声音在模糊的意识里时高时低,时断时续,黏腻在一起,仿佛潮湿雨夜中的呢喃。
青萍看见他黑而无光的眼瞳。
那双冰冷得像死人般的手捧着他的脸,一个又一个问题钻入耳中。
你从哪里来?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你会,背叛我、抛弃我吗?
青萍却没有力气回答。
他抽噎两下,眼皮搭下,就那样沉沉睡去了。
他脸颊烧得通红,呼吸灼热急促,即便在睡梦中也难受得无意识蹙眉。
戏长曲静静看着他,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会,他带上青萍先前买下的那把刀,推门出屋,穿过木桥。
今夜云彩笼罩,月光惨淡,天地间的阴影不似往常那样清晰直接。池塘后面的槐树柳树却投下一片浓厚沉重的暗色,化作一条由暗影组成的扭曲道路。
戏长曲走在这条影道上,不用执灯也能清晰看清前路。
这条路,他早已走过千百遍。
四周不知何时暗成漆黑一片,几个呼吸过后,天地复又出现原先的光明。
穿过祖祠后面的槐柳林,眼前豁然开阔,一株有成年人高的树木出现在视野中。
它长得极其怪异,既有千条柔枝飞絮,亦有硬枝槐花,树皮粗糙似鳞,瞧着犹如槐树和柳树的杂交品种。
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槐树和柳树几乎不可能杂交。
面前这违背常理的,是为妖,是为魔。
古书云:“槐,阴气所钟。”又有说法:“柳为鬼木。”
这株槐柳妖所在之地,冰冷阴气翻滚汹涌,冷意刺入骨髓。
戏长曲向前踏出一步。
“哗啦啦——”
无数枝条狰狞挥舞,噼里啪啦在裸露的地面上摔打出三尺深刮痕,好像下一秒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垂髫小儿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戏长曲没有一丝惧意,持刀继续向前。
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那些挥动的柳条愈发狂躁愤怒,肆意宣泄挥霍着强大的力量,却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纷纷避开前进的戏长曲,硬是没有一条打到戏长曲身上。
不过眨眼工夫,戏长曲毫发无伤地逼近槐柳树近侧。
他停下脚步。
冷风呼呼刮过,残月从云后钻出,凄白寒光一瞬照亮孩童漆黑的眼眸,和他手中高举的利刃。
“咔嚓”!
戏父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神惧骇。
他重重喘气几下,勉强稳下心神,手却还颤抖个不停。
“发生什么事了……”
想到梦里的传唤,戏父当即唤来婢女更衣出门,刚踏出屋宅,便与他那位蛇蝎般狠毒的夫人撞了个正着。
戏母平日的镇定从容不在,脸色煞白。
她喃喃道:“它、它生气了。”
话音落下,两位从前凌迟亲子亦不手抖的人狠狠打了个寒颤。
-
风寒来势汹汹,睡梦中,青萍的意识如同在无垠的海中浮沉,记忆的碎片时上时下,戏长曲的声音和脸庞总在脑海里闪现,精神没有一刻是松懈的,很是难受。
混沌间,他又醒来几次,被喂下苦涩的药汤。
那药汤温度正合适,不烫也不凉,但青萍嫌苦,紧闭着嘴不肯喝,头撇到一边去。好一会儿,一块微凉糖渍果脯递到他唇边,甜甜的,青萍于是眉头舒展,乖顺地将苦药喝了。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后半程青萍睡得还算安稳,一个梦都没有做。
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午时,身体尚还有些虚弱,但之前的浑噩感却是没有了,神志还算清明。
青萍支着身体坐起来,懵懵的,感觉哪里不对。
身下是绵软厚实的床褥,身上则盖着一床严实的厚被子——他竟是躺在一张黄花梨架子床上。
床上挂了层淡青色纱帐,青萍揪着被子一角,透过帷帐看向屋内,愣愣出神。
好像还是原先那个屋子,只是此时变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原先连个窗棂都没有的窗户此时装上了精致的窗棂、糊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糯米纸,为了通风半撑着;屋内烧着火炉火盆,热意熏腾,驱逐了原先屋内的阴暗与潮湿;各种家具,书桌、餐桌、书架、椅凳……乃至纸墨笔砚、博古架、花瓶、果盘、灯盏这类小物件,全都一应俱全。
发生了什么?
戏长曲的声音响起:“我去找了戏竺的父母。”
“!?”
青萍看向声音来源。
小孩端了粥过来,轻声对青萍道:“往后若是有什么缺的,或是什么想要的,可以吩咐刘管事,他会为你去办。”
青萍迷茫,只觉得这语气像是交待后事。他下意识拽住了戏长曲:“那你呢。”
戏长曲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没想到青萍会问及他:“当然还是在这里生活,没什么事的。”
青萍旋即松了口气。
他还能和宿主在一起就好。
最重要的事情确认完后,青萍才困惑询问:“所以发生了什么……”
戏长曲撩起帷帐,坐到床边,用勺搅着粥,垂着眼帘:“我威胁了他们。”
青萍眨巴眼睛,觉得古怪。
再怎么样戏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养着上百家仆,就算戏长曲有非凡在身,又已经是炼气修士,戏家也不是他一个小孩可以轻松威胁的。以戏父戏母对戏长曲的态度,也绝不会轻易让他好过。
唯二能想到的解释只有利益交换,或拿捏把柄。
无论是哪个,都说明戏长曲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可怜无力……
戏长曲恰好出声:“他们很在乎戏竺这个独子,我便说,如果不满足我的要求,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毁掉戏竺的前程。”
原来如此,这倒也说得通。戏竺现在应当忙于修补丹田,戏父戏母定然不想让戏长曲再生事端。
青萍心肠软了下来,小声问:“这样做,是因为我生病了吗?”
戏长曲“嗯”了声,生疏地对他笑了下,乖巧且害羞:“我听人说,生病很难受,要在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快点养好病。”
青萍捏紧被子,咬着下唇,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忽地有些愧疚。
戏长曲舀了勺粥,笨拙地学着其他人照顾病人的样子吹凉一些,然后递到青萍唇边:“饿了么?吃些东西吧。”
青萍确实是饿了。
一碗热粥下肚,戏长曲将碗勺放到一边,看着青萍,忽然问道:“月白,你想离开这里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突兀和奇怪。
青萍诚实回答:“不想。我只是想带着你离开。”
“……谢谢你,月白。”
戏长曲盯着青萍看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浅浅漾开笑容,很开心的样子,情绪绵软的香味快将心魔香晕了。
“那就留下来,一直陪着我吧。”他轻声道。
青萍没有听清他的话,他的另一个胃开始饥饿起来。
他实在忍耐不住,伸出手,轻轻牵了牵戏长曲的衣袖,等戏长曲一靠近,他便探出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
漆黑的眼睛静静注视他。
青萍一边大口胡吃海塞对方的情感,一边慢吞吞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担心你被我传染了……现在看起来没有。”
戏长曲慢吞吞道:“没关系。”
“你刚刚为什么那样问我?”青萍又问。
“有点好奇。”
青萍点点头,打着哈欠躺下来,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褥里,睡眼朦胧。
“困了?”
“困了。”
戏长曲便将空碗勺端了出去。
他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不喜欢屋内有多余的人,所以即便长大后,戏长曲也没有同其他修士一样随身带着服侍己身、操持起居生活的童子或家仆,而是动用一些法术去处理这些琐事。
被心魔霸占了心间识海千年时光,是戏兴许长曲孤僻一生中唯一的败笔。
【小乙。】青萍阖上眼,过了一会儿,他在心底问道,【我宿主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