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出于小半怀疑,大部分担心。
在心魔的眼中,此时的宿主是弱小的、容易受欺负的存在,青萍不想让他受欺负。
小乙能一定程度地监测青萍周边的变化,兴许能知道些什么。
好半天,小乙卡顿地回答道:【不知道。你生病后,意识混乱,我也晕晕的。】
【哦……】
青萍想,原来小乙会受到他的状态影响。
短暂的静默后,小乙难过道:【青萍,对不起,我好没用……】
青萍当初给它起名是为了能得到些许帮助,它却常常帮不上什么忙。
【没关系,】青萍安慰它说,【小乙,你的用处不在这。】
他本来也没想小乙能帮什么其他的忙。
假睡逐渐变成真睡,夜里,青萍短暂醒来一次。
戏长曲像某种冷血动物一样钻进被褥里,冰冰凉凉地贴着他,令人恍惚间想到蛇。
青萍胆子小,怕很多东西,很容易受到惊吓,戏长曲一钻进来,他便下意识抖了下,想把他揪着丢出去,无意间触碰到小孩瘦得脊椎骨凸起的后背才停下。
哪有蛇这么可怜的。
揪出去的动作转为安慰性质的顺毛撸。
青萍打了个哈欠,将小宿主抱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迷迷糊糊地问:“没有另一床被子了吗?明日去和刘管事说……”
静了好一会儿,戏长曲闷声闷气,憋出个理由:“床太小。”
所以不能放两床被子。
“会被传染的……”
“不会!”
“哦,好,”青萍声音小得近似呢喃,“睡吧。”
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再睁眼,青萍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轻松。
戏长曲醒得比他还要早,一醒来便去灶房那把早膳提了回来,办事忒利落,比青萍更像个跑腿小厮。
他一进来,青萍就笑了:“下雪了。”
戏长曲把食盒摆好:“正想着要告诉你。”
槐柳镇过去几百年从不下雪,但这几十年温度渐渐降低,近几年间头一回出现了下雪天气,大家都很稀罕。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青萍将衣裳穿好,听到他的话,心里忽然一动,打量戏长曲。
小孩垂着眼,没什么情绪的样子,但青萍就是能看出点失落。
……小时候的宿主真可爱呀。
青萍想了想,软声道:“戏长曲——长曲,你过来一下啦。”
戏长曲不知所措地向他走过去,走到面前时,青萍忽地伸手,一把将小孩腾空抱起。
“?”
戏长曲瞪大眼睛,身体僵硬,努力克制住自己动手的欲望,头顶和身上那些在外沾染的雪花因这一下全落了下来。
有一片雪落在青萍的鼻尖,融化。
青萍眼睛亮亮的,与他对视,说:“谢谢你把第一场雪带过来给我看。”
戏长曲愣了愣,抿起唇,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两抹红晕,竟是被说得害羞了。他结巴道:“没、没什么……”
青萍将他放下,在戏长曲转身后,偷偷揉揉自己臂膀——好酸。
宿主人不大,分量却不轻,再长大点心魔估计都抱不动了。
早膳吃得清淡些,为冬笋鸡汤、党参燕窝粥、配几道时蔬小菜、饭后点心。与之前的饭食相比,当真有云泥之别。
人类的食物对心魔来说不能真正填饱肚子,也不如情感好吃味美,但好与差当然还是有差别的,青萍吃得很开心。
饭后,他还记挂着生病前的念想,问戏长曲:“你现在能自由出行了吗?”
“可以。”戏长曲答道,“但我出去,其实也没有什么想做的。”
青萍摇头:“怎么会。”
戏长曲眨了下眼睛。
青萍认真与他对视:“你去私塾念书吧。”
虽然暂时没想到怎么破开结界,但这段时日肯定不能因此荒废下去。
他的宿主!一定!有文化!
“……?”
-
想入私塾学习,先得备好束脩。
青萍带着毫无反抗地被他抓来的戏长曲,很快找到刘管事。
一来实在好奇,想看看如今戏家的态度到底如何,二来便是觉得,此事本就该由戏家操办。
刘管事每日什么时辰做什么基本都是固定的,好找的很。青萍找到他时,他正埋头清点账本。
“刘管事。”
刘管事抬头,看见青萍和戏长曲的瞬间,脸上自然扬起笑脸,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寡淡。
他笑呵呵回道:“早上好。”
青萍很新鲜、很稀奇地看他两眼,将束脩之事道来。
刘管事笑容如沐春风,又是道歉上次的事,又是保证肯定会办好束脩之事,时不时不露痕迹地捧上青萍与戏长曲两句,友好得令人侧目。
不愧是能在戏家当上大管事的人,变脸技术精湛至极。
交谈间,忽然有小厮急切跑来,惊喜喊道:“刘管事,前几日中了诅咒的人醒了!”
刘管事眉毛微挑,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居然活了?”
他看向戏长曲,低姿态道:“二少爷,老奴这边突然来了事情,您看……”
戏长曲肯首。
刘管事松了一口气,道:“束脩等会便差人送到院上。”
刚要提腿随那小厮走,刘管事心中忽地一动,转头含蓄对二人道:“大少爷尚且还不知道情况,若是知道了,恐怕要生气……”
居然是在向戏长曲和青萍示好,提醒他们多加小心。
青萍点头:“你去吧。”
刘管事看戏长曲。
青萍就说:“他听我的话。”
刘管家脸上带笑,脚步却不动,显然还是在等戏长曲出声。
戏长曲道:“我听他的话。”
“……”刘管事假装毫不尴尬,乐呵呵点头,“原来如此,那老奴我便先告退了。”
他转身离开,心底却是暗暗吃惊:这月白在戏长曲那的地位未免也太高了。
戏家养的下人多,办事效率也高,没一会儿,青萍要求的束脩便送至门前。
青萍提着束脩,这回不再是翻墙出逃,而是与戏长曲一起堂堂正正地从正门出去。
镇上私塾有数家,其中最有名的还得属房家,青萍在那天回来的路上便打定了主意要探探口风。
说实话,他本不想与房家再有牵连——他用着别人的身份,和别人的家属亲近,这不是在消耗本该属于别人的感情吗?哪怕大家伙都是幻境造出来的,也总感觉怪怪的。
何况也容易发现端倪,生出事端,太麻烦了。
但只消看一眼戏长曲,这点犹豫便都被抛在脑后。
宿主是最重要的。
如果有最好的,青萍便绝不会让他的宿主退而求其次。
至于暴露的风险……他会努力装一装的,至少依着上次的情况看,他目前的表现应该没有令人起疑。
卡着散学时间来到房家,青萍站在门外,垫着脚尖小心地朝里看。
里头好像拖堂了,讲学声未停。
戏长曲在身后拽拽他,犹豫问:“月白,真的要来这学习吗?”
青萍点点头,很严肃说:“我不会教人,你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好老师。”
他又悄悄告诉戏长曲说:“而且他家有书库。”
再退一万万步讲,在私塾上课或许也能给戏长曲多一些与人交流的机会,这对他是有裨益的……就当、就当他还戏长曲当年的念书之恩,让戏长曲有文化地死。
戏长曲抿抿唇,好像有些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对青萍低头了:“好。”
青萍摸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如果他不愿意,我再来教你。”
“……嗯。”
介于戏长曲的身份有些特殊,不知房先生愿不愿意收下他,一直等到散学后又小半个钟头,估摸着人应该走干净了,青萍才牵起戏长曲的手:“走吧。”
跨过门槛,很快便瞧见改造成学堂的厢房,房前廊柱上贴着一对楹联:“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
木门大敞,可以看见里面一排排桌椅长凳,纸墨书香清幽。
青萍同戏长曲进屋时,几个约莫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刚好从屋内走出。
两拨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走出的学生中,一位少女瞥见青萍容颜,走了两步,陡然反应过来青萍是谁,神色一变,扭头伸手就要抓向青萍,把他往外拉。
电光石火间,戏长曲忽然将青萍往他那侧一拽,恰巧躲过那少女的手。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小摩擦,纷纷问道:“怎么了?”
少女余光一瞥,心道不好——房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事。
眼看已经不能在不惊扰先生的情况下解决了,少女横眉,指着青萍,先发制人斥道:“你个赌鬼!怎么好意思过来再纠缠诳骗先生一家!”
月白欠钱不还的那一段时日里,那些债主不仅上房家要钱,还将他的那些骗财赌博的事迹宣扬得到处都是,槐柳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这桩丑闻。
经少女这一提醒,其他人看向青萍的目光都不对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先生与人为善,待你不薄,你干嘛要骗他害他?害人精!”
“像你这样连长者都不敬重的人,根本不配入私塾。”
“从这里出去!”
青萍呆了呆,还没组织好语言,戏长曲先说话了:“闭嘴!”
这一声动用法力,响亮异常,将几名学生的声音全压了下去,一时寂静,众人皆是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孩。
最开始说话的少女道:“你怎么跟在他身边?小心些,不要被他蒙骗了,他缺起钱来,说不准转头就把你卖给拍花子……”
“对啊对啊,小弟弟,你小心别被拐跑了。”
“他才不会,”戏长曲冷冷道,“而且是我喜欢他,所以才主动跟着他。”
众人皆是一愣。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高声道:
“你们几个,我平日教你们的全忘了?”
却是房先生出声了。
这个中年教书先生望向学生:“你们作为学生,盲目插手先生家事,也不想想先问过我的意见与想法,依着自己的好意擅自行动,此为一错。
先贤说‘言行,君子之枢机。’说话做事,不可鲁莽,你们只觉得他是个恶名累累的赌鬼,便先入为主,以为他是来找我麻烦的,却可曾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束脩?——此为二错。”
几名学生一愣一愣的:“先生……可是……”
咬咬牙,有人不甘道:“谁知道他那束脩怎么来的?莫不是偷来、赌来、骗来的……”
“身犯两错,面对师长训话,不吸取教训或拿出道理反驳,还是只满脑子臆测,此为第三错!”房先生肃容喝道。
寒冬天,几名学生额头滚下冷汗,一个个低头不敢与人直视,乖巧犹如鹌鹑:“先生,学生知错了。”
房先生站到青萍身后:“月白,告诉他们你提着的束脩是哪来的。”
青萍指指戏长曲:“是他家中准备的拜师礼,我帮忙提着。”
房先生扫过众学生:“知错了吗?”
“知错了。”
房先生向来心软,声音缓和下来:“我看你们此番也是出于好意,今日便不再多说了。回去好好想一想,就此事写篇文章,文体不限,三天后交予我。”
“……是,先生。”
几名学生愁云惨雾地离去,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今日糊里糊涂地多嘴多舌个什么!
房先生看向青萍和戏长曲,目光在戏长曲身上停留片刻,似是有些惊讶。而后,他邀请二人道:“不如移步到正房厅堂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