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吸时牵动伤口，疼痛。
相见时难以自制的欣喜冷冷沉下，戏长曲静默地注视青萍。
其实他一点也不希望他来。
青萍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他能活下去，戏长曲也能不失去喜欢。
——戏长曲记性很好，记得青萍的好，也记得他一开始对自己澎湃的杀意。
青萍是很危险的存在，像一只生人勿近的野猫，看着可爱懵懂，真的靠近了，却又会翻脸露出凶相，一爪子挠得出血。
现在没有翻脸，只是因为他在他眼中是“弱小”“没有威胁性”“需要保护”的。
一旦这个表象被戳破，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就又变回了一开始一无所有的样子——但戏长曲已经不想再回到那时候了。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感到不安，小心地维护起自己的形象。
他原先不会这样，青萍让他变了很多。
打晕青萍后，戏长曲抱住这个奇怪的、但很讨人喜欢的哥哥，犹豫了好久，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放青萍走，让他有机会逃离这里。
这对他们两个都好。
就算他们都能活下来，也维持现状，不要再进一步接触了。
可青萍偏偏来了，他回到了危险中，戏长曲的一切也随之暴露。
心口好似破了个大洞，无休无止的冷风灌了进去，强烈的失去感、恐慌感蔓延四肢百骸，戏长曲冷得几乎浑身僵硬，或许他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哥哥……”戏长曲咳出血来，失神呢喃，“你不该回来的。”
“废话连篇！”青萍脸绷紧，觉得他很讨人厌，旋即丢出疗伤丹药，“快吃！”
戏长曲愣住。
关键时候发什么呆啊，青萍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又斩落一片柳条，小发雷霆：“快点呀。”
他用法力护住自己一路闯过火海来到这里，兔子似的跑得飞快，好险没被怎么烧到，但还是被烟雾呛得不轻，难受极了，熏得眼泪汪汪，但心里怒气比眼泪还多。
戏长曲真是一个不叫魔省心的宿主。
下次见面时，他再也不贪吃了，一定快准狠一刀干掉他。
槐花散落一地，戏长曲失血过多，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但此时那眩晕感和疼痛感居然让他感到恍惚的真实，他于是笑了起来：“哥哥别生气，我下次注意。”
他服下丹药，身上伤口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
为了防止困意对自己造成影响，戏长曲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石块，噗嗤一声将左手掌心扎了个对穿，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滑下，滴答落至地面。
青萍余光关注着，一时呆了。
原本他好想骂戏长曲居然把这东西留给自己——他像是会需要的样子吗？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呀？
但见到戏长曲这样子，这些话便哽在咽喉，怎么也说不出，只好一面抵挡攻击，一面道：“你走也不和我一块儿走，到底想干什么？”
一块儿走太难了。
戏长曲没说这句话，只回答青萍后面的问题：“原先想，杀妖、毁丹。”
一切因养丹而起。
若他去毁丹，谁也不会来得及顾忌逃跑的修士，青萍逃脱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但此时青萍回到了这里，这一切还会有用吗？
戏长曲有些迷茫。
他年龄尚小，思虑没那么周全，何况从未想过青萍会回来找他。
交错袭来的柳条被剑刃斩断。
青萍认真道：“那就去做。”
趁着这个间隙，方才还自居哥哥的他将剑丢给戏长曲，指着槐柳妖，十分坦然地支使小孩子打架：“反正要出去时它也会挡路，你去，给我把它干掉。”
戏长曲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他接住并握紧剑：“那哥哥注意安全。”
“嗯，”青萍悄悄揉揉泛酸的手腕，提醒道，“还剩半个钟头剑就会坏。”
“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戏长曲如闪电般窜出，剑光快若惊鸿，刺啦与槐柳妖对上。
他确实会用剑，而且在剑道上的天赋便如修行上的天赋一般不可思议、前所未有。
青萍站在离战场范围几尺远处，已经平复了刚才被呛的难受，眼睛一眨不眨，认真观察对面情况。
那槐柳妖应该是养灵一重境界，没有凝聚顶上三花，也没有掌握多强大厉害的法术，这一点从它单纯只会柳条打打打和槐花刺刺刺便可看出。
似青萍这等脆皮拿着法宝都能抵挡一会儿，戏长曲状态恢复，又手持二等法器，便是战斗经验不足、没有学过成体系的剑诀，对付它也不成问题。
事实也正如青萍所料，槐柳妖面对戏长曲时节节败退，露出颓势。
心中稍稍安定，青萍继续拧眉发愁。
解决槐柳妖、拿到或接触那颗金丹药只是个开始，真正叫人头疼还在后面，他就算有些准备，但也不知能不能应对得了。
毕竟那是地仙。
修行的尽头，身负神通，有呼风唤雨、毁天灭地之能。
青萍很熟悉这个境界。
可惜，如今没有足够修为在身……
这时，小乙幽幽发声：【青萍，你刚刚直接一剑解决戏长曲，幻境不就结束了吗？】
哪还用得着在这打怪发愁。
【……】青萍微懵，【我没想得起来……】
一着急，大脑便一片空白。
他想了想：【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机会还很多。】
真的假的？
小乙好生怀疑。
“咔嚓”！
转眼功夫，戏长曲一剑砍断槐柳妖的一条粗壮枝干。
这条枝干是槐柳妖的主枝干之一，它的嘶吼声愈发洪亮愤怒，恨不得将戏长曲五马分尸，但戏长曲早已有所准备，知晓优势利弊，一击得手，呼吸间便向后退去，不给槐柳妖任何机会。
柳条无能狂怒地重重拍打地面，一阵“砰砰砰“的巨响过后，地面陡然震颤，地上那些被砸出的碎石子噼里啪啦跳动。
青萍被震得东倒西歪，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噗通一下摔在地上，疼得“嘶——”地倒吸凉气，皱起脸。
这是要使出真本事了？
吃痛地揉揉膝盖，青萍抬头一看，震动平息，那槐柳妖已经完全变了样貌。
原先的槐柳妖不过成年人高，而此时此刻，它身形吹了气一般翻倍暴涨，转瞬高出戏家墙院数十丈，几乎像是一座移动的山丘般庞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见长长的柳条旋转，一阵恶风呼啸而至，刮得人根本站不住脚，小火灵阵所带来的火焰也随之熄灭。
树底下，槐柳妖繁多的根须尽数脱离泥土，一根触须便有人手臂粗壮，如同呼吸管道般呼吸蠕动探出，划破空气，如同一支支飞箭向四面八方伸出，拉长得几乎像是一张绷到极致的密网。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那些探出去的根须弹簧一般猛然收缩回拉，漫天飞舞，上面竟是绑着一个个镇民。
“这是什么东西！”
“爹、娘！”
“别抓我！救命！”
“安安——”
无数的呼喊声中间杂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青萍抬头，房家三人赫然被捆缚在一条根须上
青萍心中蓦然一紧。
槐柳妖彻底疯了，竟敢抢先一步对养丹材料下手。
来不及细想或考虑，在那些耀武扬威的根须大口吮吸之前，青萍手指牵动，一道碧青光芒在槐柳妖体内陡然亮起，槐柳妖动作一滞，下一瞬，没有错过任何时机，戏长曲不知何时已经穿过防守，来到槐柳妖附近，一剑斩下。
银光闪过。
“噗呲”。
极快极锋利的一剑，剑上法力绽开，好似一抹璀璨的烟火，亮得惊人。
弹指间，槐柳妖庞大的身一分为二，伴随一声巨响，上半截木身轰然滚地。
那些缠绕着镇民的根须蠕动几下，似还要挣扎，吓得镇民掩面哭泣，但几息过后，法力散去，根须最终不再动弹，化为铁般坚硬的僵木。
结界里侧，纯粹由法力化成的柳条槐花噼啪燃烧殆尽。
槐柳妖死了。
不知何时到来的乌鸦盘旋在空中，气得呜哇乱叫。
天地四方的光芒飞快黯淡，一股令人胆寒的强横气息穿透结界，霎时笼罩而来。
幕后之人要强行中止本次养丹！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青萍对戏长曲大喊：“快，趁现在！”
去毁丹！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音未落，忽地，“嗡——”。
金光须臾大绽，光芒璀璨耀眼到极致，犹如针芒，刺得在场众人睁不开眼，只能痛苦流泪。
九华拂尘丹滴溜溜地旋转，丹身纹路闪烁，天地无数灵光海啸般席卷而来，气流与灵气狂卷，竟在半空之中旋转汇成一道狂暴的漩涡，再也无法靠近。
此丹灵韵深厚，有自我完成、遁入天地的本能，眼下察觉护丹者已死，结界束缚减弱，自身有逃脱机会，居然主动牵引残余结界、疯狂吞噬天地灵气，加速自身丹成！
“轰隆隆”！
仿佛天地的怒吼，大地如同海上巨浪般起伏，房屋倒伏、地面塌陷，人根本无法站立，青萍脚下一空，重重跌落至地上，听到噼里啪啦一顿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地了。
小乙：【丹瓶！】
青萍吃力地爬到一块巨石上面，喘着气回头再看，刚刚的地方早被一堆废墟掩盖了。
又一次地龙翻身，但这回的地动前所未有的强烈。
“吼——”
地下无人见得之处，赤龙吃痛翻身，垂死挣扎，咆哮声震耳欲聋，成千上百的镇民双耳嗡鸣，晕厥过去，盘旋的乌鸦被轰碎成血雾。
天地彻底昏暗，漆黑，不似人间，而似九幽。
有声音犹如惊雷，在天穹之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好丹！好丹！”
结界之外，玉龙仙放弃了先前中止养丹的想法，不再试图破开结界进入，反而大喊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语毕，呼呼——呼呼——
黑暗中，四面火焰无风自起，烈火熊熊，疯狂吞噬着这片天地的一切，先前被槐柳妖根须缠绕的镇民们痛苦呻.吟，早已死去的人溃散成灵光，被强行吸入丹内，尚还活着的人身上燃烧起熊熊烈火，在火中哀嚎。
“——！”
伸出手的霎那，房先生一家人化为灵光散去。
此时此刻，青萍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结界、也明白自己为何会有一种熟悉感了。
不是神通结界、也不是阵法结界。
——这是丹炉。
自始至终，玉龙仙都只是在用丹炉炼丹罢了。
恰在此时。
烈火之间，戏长曲倒转剑身，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
“噗嗤”。
干脆利落至极，剑身一瞬刺穿心脏，鲜血喷涌而出。
漩涡之间，九转拂尘丹丹身上忽地浮上一抹血色，第九条飞羽纹路彻底凝实。
丹炉外的玉龙仙双目骤然迸发两束精光，有些诧异不解，但更多的则还是喜上眉梢。
提前成丹了，不愧是仙种！
如今九华拂尘丹已成，那些半死不活的镇民、赤龙、戏长曲可作为余渣再炼化一番，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助力九华拂尘丹更进一步。
真是无比美妙的一次养丹经历。
正要开炉取丹，却见金丹忽地飞向濒死的戏长曲、落在他掌中。
戏长曲手掌颤抖，气息如若一缕虚烟，眼瞳幽幽。
他要做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玉龙仙目眦欲裂：“不！停下！”
他三百年的心血！
青萍几乎心跳骤停，同样出声：“不要！”
会爆体而亡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戏长曲笑了下，仰头吞丹。
正是，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