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鼓声阵响。
宫门处各家官员车驾第次排开,三五成群的官员执手寒暄道别,登车后仍依依不舍掀帘挥手,待小厮驾车向云京各处散去,嘈杂声才渐行渐远。
其中,数名同僚欲邀陆时敏同往沁水游船上畅饮。陆时敏以哀恸大祭中逝去的同僚为由,劝解他们依礼也不可大肆宴饮,有悖曾共事之谊,且家中夫人已备好饭菜,而长女身子还未将养好,仍是孱弱,于曝书会上劳累一天定是疲惫。为人夫,为人父,更不应弃妻女而独自享乐。
话里话外都是相拒之意,却字字真切。
随后他更拿出古之圣贤所言对他们敦敦劝导,道“哀民生之多艰”,若有此闲钱宴饮,不如多多接济贫苦百姓,也是食君之禄的为官之人应尽的职责。
旁人一众笑脸皆应和,道“是该如此,是该如此,贤兄所言极是。”而后又寒暄几句,便四散开了。
只是,离去的车驾中隐隐漏出些许悻悻之言……
“一老古板生了一小古板,千金买一幅字画,蠢人吧……”
“人可聪敏着呢,顺着陛下的心意,用着陛下的金银为陛下谋民生,自己倒好分毫没出,既得了圣意,又显了臣子为君分忧之心。他开了这个头,你还能攥紧银钱袋,舍不得给出去?”
“陆大人和我们可不一样,人可是忠臣直臣,养出来的女儿也是忠孝两全的。哪像我们,是庸臣,尸位素餐……”
“别说了,都闭嘴吧。”
*
“华儿,到家了。”陆时敏柔声道。
低声唤了三两次,瞧着疲累的陆银华仍旧倚靠在车壁上,头无力地歪斜着,双眼闭阖,眼睫颤动,似正安然入睡,而修长的手指正紧紧扣住膝上的书箱,指尖都扣得扭曲发白,似是不安定。
自上车时,那书箱陆银华就一直抱在怀中,不曾放下,也不让他经手。
见状,陆时敏只当她在宫中奔波累极了,温厚的手搭在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蓦然,头歪斜靠在车壁上的陆银华身子一颤,眼眸霎时睁开,眼珠震颤,头猛地一转,映入眼帘的是陆时敏关切的脸。
“……父亲。”
陆时敏见她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惊惧,关切道:“华儿?”
随即陆银华直起身,扭动脖颈。骤然,一阵刺痛酸胀感自脖颈如蛇般蹿入颅内,炸着一片片火花。她急忙抬手扶住脖颈,眯着酸涩的泪眼,委屈巴巴道:“扭着脖子了,歪头太久了。”
“别动啊,快,让爹爹看看。”陆时敏担忧道。
收了收眼角的泪,陆银华笑着宽慰道:“父亲,我无大碍,缓一缓就好。”
“你们父女二人干嘛呢?怎么还不下车。”孙清念站在角门外,忙上前催促道。
被福妈妈抱在怀里的陆银竹在一旁应和着:“就是就是。爹爹!姐姐!快下来!我饿了,我要吃山药羹!”
闻声,陆时敏车帘掀开,探出头应道:“夫人,华儿扭着头了。”
*
药油倒在手心,双手合十,来回使劲揉搓,点翠将微微发烫的手心贴着陆银华颈侧肌肤轻轻涂抹着推抹着。
陆银华眼眉收紧,忍着酸胀刺痛。
“还痛吗?”陆银竹趴在陆银华膝头上,皱着眉,撅着嘴问道。
陆银华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道:“小竹儿给姐姐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真的?”
“真的!”
陆银华说着弯腰靠近,陆银竹见状深深吸了一口气,小手扒在姐姐的肩头,鼓起嘴巴,“呼噗,呼噗”地贴着颈侧皮肤吹着。
细密的微凉感喷洒在颈侧,惹得陆银华笑了起来,陆银竹见姐姐笑起来,也咯咯咯地笑出声。
而点翠歪头,瞧着陆银华颈侧沾满了唾沫星子,憋不住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因笑得太过,引得陆银竹疑惑望了过来,点翠急忙抿嘴,压住上扬的唇角,神情极其诚恳地夸赞道:“二小姐真厉害,吹一吹就小姐就不痛了呢。”
“姐姐真的不痛了吗?”陆银竹扑在怀里,反复确定道。
陆银华搂住小小软软的妹妹,脸颊使劲地贴着脸蹭了蹭,蹭得蜜桃般的小脸都泛红了,心下舒坦极了,道:“有香香软软的小竹儿呼呼,什么都不痛了呢!”
陆银竹顿时邀功般道:“那以后,姐姐哪里痛痛,让竹儿呼呼。”
“好呀!”陆银华瞧着面前水晶饺子般可爱的妹妹,眉眼弯弯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在她的脸上轻啄着。
又香又软呢,好幸福,一定要抓牢啊!绝不可行差踏错。
掀帘入内的薛妈妈见屋内人笑作一团,“哎呦,我的两个小祖宗诶,还在这儿腻歪呢,弄好了去前厅用膳,大人和夫人等着呢。”
“好!吃饭吃饭,姐姐我们去吃饭!”陆银竹拽着陆银华的手指,甩着小手,雀跃地穿过烛光荧荧的檐廊,与父母围坐在一处,用着饭。
外间蝉鸣混着漫天的星子,淌进室内,天地间只余下那一方室内的其乐融融。
见陆银华面颊瘦弱,孙清念止不住给她夹了鱼脍,劝说着鱼无肉腥味,人还在病中,需得多吃些肉食。接着又舀了几勺蛋羹,放在一旁。
陆银华捧碗接过鱼脍,今日她也似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地用了整整一碗半饭。
瞧着她难得胃口好,孙清念心中甚是开心,但见着她还欲添饭再吃,又急忙劝住,说吃多了夜里难克化,半夜胃里难受就不好了。
一旁的陆银竹急忙搁下手中瓷勺,忙道:“今晚我和姐姐睡,她肚子痛,我就给姐姐呼呼。”
闻言,陆时敏喜笑颜开,抬手揉揉了陆银竹毛绒绒的脑瓜,颇是赞赏道:“我们竹儿长大了呀,都会照顾姐姐了!好女儿,来,让爹爹抱抱。”
“还没吃完呢,别扰她自己吃饭。”孙清念急忙拍下陆时敏掐在陆银竹腋窝的手,假意怒道。
而后转头和颜对着陆银竹道:“乖啊,好好吃饭,自己吃完这一碗,洗漱后,母亲就让小竹儿和姐姐睡呀。”
听着孙清念总算松口,陆银竹狠狠地点了点头,舀一大勺山药羹满满塞进大张的嘴,努力地吃着。
待陆银竹吃完,薛妈妈等人撤走碗筷,几人围坐在庭院中,观星赏月,陆银竹和紫苏两稚童嬉闹,而橘猫躺在膝上困觉,缓缓话着家常趣事。
陆银竹抬手指着月亮,惊呼道:“紫苏姐姐,看。天上的是不是个大玉盘,旁边还撒了好多饭粒,天上的神仙怎么不好好吃饭。”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陆银华取下盖在脸上的绢帕,从藤椅上坐起身,问到:“竹儿四岁了,父亲母亲何时给竹儿启蒙啊?”
“不急,待她五岁再启蒙也不迟。”孙清念搂过陆银竹,拿着团扇徐徐摇着。随后她问起陆银华白日里在集贤书院中观了哪些书、古器以及字画。
提着字画,一旁的陆时敏坐不住,兴致勃勃地说着周老先生挥毫泼墨的壮阔景象。
“那草书,是写得笔走龙蛇,龙飞凤舞的。用曹子建的诗赋来说,就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难得难得。能得此一见,当真是此生无憾。”
说着更是让众人同往书房,打来案上一锦盒,取出卷轴,徐徐展开。
“这幅乃周老先生真迹!”
陆银竹扒着案沿,踮着脚努力地瞧着,陆时敏见状将小人儿抱起,让其坐在臂上。
“宫里的东西怎会让你带回家?”孙清念不解。
陆时敏将宫中以字画为湘水疫区筹集钱款一事道了。
“我用陛下赏的千金为父亲换了这幅画。”陆银华解释道,又一板一眼继续说,“父亲既为臣子,也该为君分忧。且父亲夸奖我启蒙时写的字就有周老先生的风采,那我更得为父亲取来。”
“你且信你父亲的胡诌。”孙清念无奈地瞧着痴人一般的父女,事事都是什么“食君之禄,谋忠君之事”,不愿扫二人兴致,一面瞧着书房内挂着的稚童时陆银华的启蒙之作,一面将案上字画卷起,道,“既是这般欢喜,那明日便请人来装裱,早早挂于壁上。”
“夫人所言极是。”陆时敏捋着髯须道,“可惜,华儿未见此景。”
不知为何心下一紧,孙清念陡忙道:“怎未见?”
“华儿应制诗作得好,有幸得太后召见,泼墨时恰巧去了兴庆宫。”陆时敏说完,借着捋胡须的间隙,偷瞄了一眼陆银华,她随即眨了下眼。
陆银华让陆时敏瞒住孙清念她今日赏画时中暑的事,人确实无事,就无需让母亲徒生担忧。且若是让母亲得知此事,那父亲难免会有一顿埋怨。
且不多说,就陆时敏忘在车中放置凭椅,惹得陆银华扭伤脖子一事,将她视作眼珠子的孙清念毫不留情地将陆时敏说了一通。
孙清念转头,捏着陆银华的手,盯着她,担忧道:“太后可说了什么?”
“太后夸我作诗作得好,让我常进宫陪陪她老人家。”陆银华歪头俏皮道。
“无他?没提婚配的事?”
近些时日,老有人提及陆银华的婚配,惹得孙清念是极怕她被皇室无端指给一士族男子,惹进是非之中。
察觉到母亲的担忧,陆银华搂住她的胳膊,撒娇道:“没呢,母亲。”
孙清念拉着陆银华左看看右瞧瞧,再三确认无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心中是不愿多提什么皇宫、什么皇室了,孙清念转了话头,说着她兄长从锦官城送来的信中道,他们的商队要自锦官城顺着长江水乘船直下,在中秋时节会来云京送陆银华及笄的贺礼。
陆银华的生辰在八月十七,中秋节后。
“真的?!”
随即,陆银华转头捏着陆银竹的小脸,陆银竹此时正犯着困,头耷拉靠在陆时敏怀里,低声道:“最疼小竹儿的舅舅要来云京了!”
见着时辰到了,孙清念将陆银竹抱去洗漱,书房内只留有陆银华和陆时敏二人。
陆时敏抬首盯着壁上那装裱细致的稚嫩字迹,眼前浮现地是不足案高的小人儿,拿着墨迹尚未干透的字“噔噔噔”跑向自己的情形。而如今是面前就快及笄的大姑娘了,心中突升感叹:“华儿,怎么突然就长这么大了?!”
又不免用手覆面,颓然跌坐在圈椅上,似想着那日血淋淋的场景,家中能像往常平淡日子那般,是他的女儿用命换来的啊!
滞了好长一口气,只有长长的叹息声,才道:“我的好姑娘,父亲和母亲心疼你。”
“父亲,我是陆银华,我是你们的女儿,我已长大了。”
莹莹月色浸润在墙上的字画上,稚嫩的笔触在绢布上写着“我是陆银华”。
守住家中人是她必须做的。
夜深人静时,陆银华瞧着身侧熟睡的陆银竹和窝在她头顶呼噜的洒金,悄然起身下榻,点燃烛火,借着烛光,小心翼翼地打开书箱。
面上是《太平广记》,其下是《春秋左氏传》,还有字帖两份,再下是一则佛经,皆取出后。
最底层有一微乎其微不可察觉的细小缝隙,陆银华屈指敲了敲,遂即抽开妆奁,取出发簪,插入缝隙中撬开。
一个暗格出现在眼前。
里面躺着一张布帛,只有一行字。阅完后,陆银华眸色暗沉,双手夹着,借着烛火点燃,火舌灼着指尖。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