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熙安转身,临走之前扬了一把掌心,精怪悄无声息间倒下不少,他深望一眼洞里,该有人醒过来了。
银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的红衣外袍被风吹得昂扬而起。再一眨眼,人已经消失了。
“红涯不会灭,柔术不会绝!”
略带熟悉的声音唤回焰熙安的深思,循声看去,是当时在红涯见过的那个摆摊卖艺的小姑娘。
和她被一只犀牛精狠狠踩在脚下的哥哥。
“哥哥!”姑娘流着泪,用柔术前后左右全方位躲避着这只犀牛精的追踩,甚至分不出眼神去确认离她近在咫尺的哥哥究竟在身上庞然大物的哪只脚下。
“阿柔……不哭啊……哥哥给你……撑着。”
青年分明已经再发不出更多声音了,脑门充血得整张脸肿胀发紫,却还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隔着空虚抓了一把。
他以为他抓住了犀牛精的腿。可那只是眼球错位带来的幻觉。
焰熙安心头一窒,绿焰迅猛而出,同旁边阁楼一般高的犀牛精霎时间翻倒在地,发出无能的嘶吼和咆哮。
青年顿感心口之气顺畅不少,阿柔惶然无措,头还逆翻在大腿间,这会好几个姿势才转了回来,扭头去扶她的哥哥。
“轻一点,任何时刻都不可忘了动作要领。否则扭伤了怎么办?”
青年依旧宠溺地笑着看着她,阿柔回了个鬼脸,两人仿佛刚才从未经历过那般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
这就是红涯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安守本命,百折不回。
焰熙安看得怔然,那对兄妹已经走过来,拱手行着大礼向他谢过救命之恩。
红涯街上早已一片狼籍,活人死人、活妖死妖混作一块,让人百目莫辨。焰熙安在这样疮痍的景象中受如此大礼,内心又悔又涩。
自己怎来得这样晚。
他把两个人扶起来,转头又要去看别的地方,脖颈突然一下被人从后面箍住了。
再熟悉不过、再眷恋不过的幽香,他看也不用看,软了身子,虚虚地往后靠,任由那人箍紧了他。
“别人的命是命,”月烬辰来得急,呼吸都不稳,一说话就像有几万只虫子在焰熙安颈上咬着,“我的命就不是?”
焰熙安一愣,想转过身去瞧一瞧。可月烬辰不让他转身,另一只手也箍上他的腰:“信不信我在这里就做了你?”
焰熙安脸腾地一红,可在眼下此情此景实在不合时宜,伸手想把月烬辰的手拉下来:“我做错什么了?”
腰上登时被月烬辰掐了一把,不疼,但带着责怪的震颤。他道:“为什么乱跑?”
焰熙安道:“……我得来看看。”
“你看谁?”月烬辰把他翻过来,掰着他的下颌,让他望向他。焰熙安在他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己。
“我不在这里,你要看谁?”他霸道地生着没来由不讲理的气,“谁是你的夫君?!”
“夫君”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他们谁也没对谁说过,即使是在缠绵悱恻的床榻间,声声软语呢喃中,也未曾轻易把这二字拿出来含湿。
可是这一刻,就这么借着近乎发狂的怒意,被月烬辰诉诸于口。
焰熙安心中大动,勾着唇,温和地问:“那夫君可愿同我一起看?”
月烬辰顿时被这声“夫君”叫得怒气全消。
他低下头重重啄了一下焰熙安的殷唇,而后并不离开,唇齿就贴着对方的,问:“看什么。”
焰熙安就着他呼过来的这口气,顺着道:“你看这里有多乱。”
不用看,月烬辰也知道。若他还是血忱在手的银忱上仙,这番景象不消说,他定会紧随仙君出征,杀得这些作乱精怪片甲不留。
可他不是了。十六岁之前他认为做上仙的意义在于驭好神祖赐给他的剑,杀妖也好杀人也好,都不过是让这把剑出鞘快活一番的承载物。只不过阿娘和仙君让他杀妖,他就杀妖,不让他杀人,他就不杀人。
何况对于仙京来说,凡人如蝼蚁,也没什么可杀的。
血忱也不会感到痛快。他想。
十六岁之后他和他娘叛离仙京,他见过了自家人的刀剑相向,血忱也见过了。见过之后,他就觉得他的血忱染上了一股叫睚眦必报的气,娘和整座鎏金都包裹在这股气里,谁敢破,他就杀谁。
到了现在,他二十有五,血忱成了冰魄,倒变得越发颓懒,懒得去杀这些他看也看不上眼的怪物。
脏。
他道了一声“嗯”。
焰熙安瞧着他眼里光影流转,有过亮也有过黯,亦不想逼他什么,四下巡视着给他在街上寻了个唯一的、还不那么沾满血污的竹编凳,指着那边道:“你坐。”
坐着看,坐着等。
你若愿陪我沾染,我捧心相迎;你若不愿,就只看着我,也好。
镜晏。焰熙安在心里叫道。取予之间,晴晴朗朗,不违我心。
镜晏其实忘了,红涯镇根本没给过他什么。如果说十三岁那年在混乱人群中掷出的金簪,是他作为观赏那场花街巡游的回报,可在红涯镇,他那天错把月烬辰认成银忱,柔术表演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回报”变成了“付出”。
月烬辰皱着眉轻“啧”一声:“胡说什么。”他凑近笑了笑,眉眼间尽是轻疏狂朗的无畏与无谓,“你既叫了我,我妻说乱,我还能不收拾吗?”
话里旖旎味道太重,焰熙安还没来得及把暧昧拨开去听里面的意思,冰魄分身,一字排开,周围瞬间便干干净净,连同那张竹凳上的尘都掀了。
再成了人形的精怪也抵不住月魔加上银忱的力量。地上顿时多了几百上千种物种。
“日魔害得万物难归其位,草木狮蚁,皆行差踏错。可悲!”月烬辰靠着竹凳坐在地上,一腿微弯,一腿伸直,在焰熙安还微怔的目光中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见烨琅庭的人?”
焰熙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红涯镇是人间烨琅庭离家该守之地,来到红涯镇后却未曾见到过离氏宗门的衣与剑。
他内心暗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