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门外时有个白衣少年,拿着剑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不知何谓的物体,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身来,有些局促:“阁下,我还没拔剑,他们就——”
“没用。”月烬辰懒懒点评。
银青览拘着剑反驳:“不是没用……是没用上。”
“那就去个能用上的地方,跟紧了。”
焰熙安友好地冲他笑笑,低声俯在月烬辰耳边问:“怎么把他带来了?是叫……”
“不重要。”月烬辰接话,“只是个差点死于话多的小孩。”
焰熙安哑然失笑。
冰魄在落日黄昏中飞往烨琅庭。
***
烨琅庭从未遭此大劫。
数不尽的五境阶以上精怪涌进烨琅庭的大门,似乎有目标,似乎又没有目标,仿佛只是趁着这次岭主下的特赦,来报往日在红涯镇遭受烨琅庭离家抵御的仇。
有的东西尽管成了人形,但并不懂四书五经,甚至连骨肉亲情都不懂。出生后没有任何一个怀抱,仿佛连“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都不起效。
有的仍然只是本能的欲望。
不远处黑云乌压压的,夏末的暴雨又要来了,也许是最后一场。
离游峰从没觉得青华殿这样高,又这样华而不实。
他勉强撑着剑才没有让自己跪下,方才搏斗时有精怪在他眼前一掠而过,顿时两只眼睛由内而外烧起来了,钻心地痛。他却没认,顶着两团火奋力挥剑,也不知到底砍到的是什么。
直到又有很锋利的、刀子一样的东西扫了一下他的肩,火辣辣的,疼得心好像坠到了肚子里。
杜斜双带着哭腔呼了一声“宗主——”,离游峰才意识到自己眼瞎了,臂断了。
他没有让自己跪倒,只是蹲下来,轻轻唤了几句。
“行儿。止儿。”
杜斜双挡了几招,飞身奔过来:“宗主,他们都在外面。”
都在外面。替你挡着。
离游峰声音混浊地叹息:“都长大了。”
他想起离川行刚醒过来那天,抓着他和杜斜双的手,开口没有劫后余生的大喜,也没有被离川止取而代之的大悲,只是道:“爹,娘,行儿不喜欢南娘子,也不想娶亲。”
离游峰一怔。
离川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连水都没开口要,还是杜斜双主动给他端了来。可他却不喝,偏手挡了一挡,看着离游峰的眼睛:“可我喜欢——”
杜斜双手里的水抖掉了大半,制止喝道:“住口!”又转向离游峰:“宗主,行儿刚醒恐怕是神志不清……”
那一夜阿利虽四面楚歌,但也读懂了她的眼神。他们终归是想给行儿安上一个祸□□理纲常的罪名,只不过安在那个女人身上,总比出现在那个少年身上强得多。也许前者,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清醒得很,”离川行打断他母亲的话,“这一刺我知道是我该受的。受完这一刀,我再没什么想要隐瞒的了。”
“爹,你娶妻是因为你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可我不是。”离川行目光无惧地看着离游峰的眼睛,“可我不是。”
离游峰眉头紧皱,并没有完全听懂这话里的意思,有怒意也按下不发。他沉着声音:“先喝水。”
离川行应了一声,双手接过杜斜双手里的碗,咕咚咕咚就把剩下的一小半碗水灌掉了,再把碗摔在地上,跪在床上朝离游峰行了个大礼。
像是某种无声的宣战和宣誓。
“斜双啊,”离游峰攥着杜斜双的手。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紧地握过她,即使他们拜堂成亲结为连理那天也没有。
“在的。”杜斜双说。
“保护、保护好两个孩子,他们任何一个,都是你的孩子……”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安抚和恳求,“你是烨琅庭的主人,是我的妻……”
杜斜双低着头,眼泪涌上来:“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离游峰心中有个永远活不过来了的女子。跟自己成亲,一半是为了家族延续,一半是为了他的掌门师兄。挑中杜家,也是因为杜家乃修真名门。
可是再形同陌路的两个人,这么多年过来了,也多少该相伴出些相濡以沫的感情来。这份感情当然不激烈,不外显,只胜在朝朝暮暮的持久。
当大难临头时,便显得弥足珍贵。
“夫君放心,”杜斜双很少叫他夫君,这会儿藏了私心,“斜双定当尽力。”
离游峰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一声夫君,因为他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的眼睛只剩下两道窟窿,杜斜双辨不清他有没有闭上眼。她抱住他,把他平放在地上,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撕心裂肺,有的只是两行清泪无声地流,流进了窟窿里。
泪眼朦胧中,杜斜双盯着地上死伤无数的杜氏暗卫发了会呆。接着她飞身出殿外,一把拎了离川行和离川止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奔向郁兰院。
离川止在空中叫了声“大夫人”,没被杜斜双理会。她绷着唇,泪痕还挂在脸上没去擦。到了郁兰院,她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南蝶的屋子,推门就把两个人丢了进去,再关上门。
万幸这里偏僻,精怪还没有找上来,但也是迟早的事。杜斜双隔着门对里边喊:“离川止,我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将来谁做烨琅庭的家主,势必要保我的孩子平安!”
门开了,脸色苍白的南蝶一把扯住杜斜双的衣袖:“我,制香留了个窖子,你……你一起进来躲躲!”
杜斜双万万没有想到两人会冰释前嫌在这样的场景下,还是离游峰不在的场景。她凄凄然一笑:“南蝶,你不是家主夫人,你不明白。烨琅庭,我要守的。”
“不然夫君回来,就找不到家了。”
她在此刻,仍有种宣誓主权的意味,骄傲得要命,又骄傲得不要命。这一世,生长不由她,姻缘不由她,亲生骨肉的运命也不由她。她是恨的,妒的,怨的。偏偏在这一刻,宁愿放下所有,还要守着这个让她难受了一辈子的地方。
离川行在被离川止箍进窖子里的时候,还在喊娘,喊得肝胆俱裂。
香窖并不大,往常都只有南蝶一个人进来,如今一下子挤了三个,多少有些狭小逼仄。南蝶不敢起灯,窖子里很暗,只有阵阵混杂的香气弥漫在窄巴的空气里,其中一缕味道有点陌生,此刻就连擅长制香的南蝶也分辨不出到底有些什么香。
离川止把离川行拖到娘身边,警告了一句“别妄想趁人之危”,就想往外去帮杜斜双。可当他再想冲破香窖的顶,却发现杜斜双把它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