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将近午夜才散,郑太师和郝精陪着两位日本军官同一辆车走,剩下一个小情人,一个三姨太,由公馆的司机负责送回家。
原本要原路返回的,公馆的司机低头瞥见林行简脚上的高跟鞋,鞠了一躬,把两人引到一扇极狭窄的铁门前,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反复几次,终于表达清楚这里是个电梯,可以通到地下停车的地方。
司机请二人上电梯,关上铁门,扳动把手,电梯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下行进。
铁索拉扯转动的刺耳声响,贯穿整条通道。
老式电梯并不靠谱,区区十数米的纵深,卡在半中腰不上不下的时刻常有。
好巧不巧,今夜也困住了。
也许要几分钟,也许要半小时,那些相互磨损拉扯的锁链才能重回正轨。
林行简倚在电梯一角,秋水色的旗袍裹着他的身体,以假乱真的长卷发有些松散,遮住大半张脸。
“你困了?”原溯问他。
“精神着呢。”林行简没抬头,随口回了句。
“那怎么一直低着头?”
“郑太师那个老扒皮,审美烂到泥里,我顶着张大花脸,没脸见人行不行?”
林行简又是下意识地呛人,但原溯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空间太过逼仄狭小,林行简垂着脑袋,依旧能感觉到原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原溯似乎是在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很认真地说,
“很漂亮的。”
“你说什么?”
“其实,是很漂亮的。你的脸。”
“脸漂亮?胸脯还很软呢,你要摸摸看吗?”林行简说着,拉起原溯的右手,作势朝自己胸前放,“刚出炉的热乎小饼,一边塞了两张。”
林行简这么做的时候,唇角扬起,像是在笑,但眼睛是冷的,紧紧盯着原溯的脸。
原溯……原溯又是惯常那副沉默姿态:
沉默,审慎,疏离。
原溯发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一团黑洞,平时明明无比清晰,面对林行简的时候,却总会陷入一种难以梳理的混沌。
但这种混沌,看在林行简眼里,就像不熟的同事被职场性骚扰了一样。
林行简放下原溯的手,尽可能拉开距离,他又在笑,但眼神不再冷了,昏暗的灯光底下,能看到一点悲哀。
第二天一大早。
红头绳的小姑娘来敲门,说郝队长家的车已经等在外面。
目的地当然是流云观,去找流云道士求平安符,以便从他身上找线索。
今天不见郑太师,林行简穿回西装,不用涂脂抹粉,也不用塞刚出炉的小饼。
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上车的时候原溯抬起头看他——眼下甚至有点发青。
“今天的司机是郝精同乡,福建人,普通话听不大懂。”原溯说。
看样子是要聊工作,也是,原溯以前就是工作狂,失忆之后尤甚。
“哦,那讲英文也行。”林行简头也不抬地回答。
“完全听不懂,司机会怀疑。”
“随你的便。”
“我昨天夜里潜入了薛泽家,他在连夜收拾行李,多半准备走陆路离开上海。尸体在薛家后院里放着。”
原溯说的尸体,当然就是汪铸城的,那个半月前被秘密处死的抗日学生。
林行简倒是不觉得惊讶:
学生是薛泽负责处理的,人没死透,他要担大责任。
所以如果不是薛泽亲眼看见了“鬼”,他绝不会贸然来找郑太师。
郝精说二十个学生是薛泽“一枪一个”打死的,说明薛泽枪法很好。
薛泽说他从鬼身上抓下来了稻草,说明他当时跟鬼离得很近。
那么近的距离,没道理不开枪。
开枪就有可能有尸体。
薛泽没带着尸体来,多半是怕被郑太师揪住把柄,想要先探探对方的态度。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如果昨天薛泽真带着汪铸城的尸体一起来,不论是人是鬼,他都一定会被郑太师治个办事不力的罪过。
林行简知道薛泽家值得一查,只不过昨天晚上,实在是没抽开身。
“尸体和薛泽描述的所差无几”,原溯接着说,“人形,能看清面目,但躯体里掺混了大量的稻草、树皮和植物根茎。”
“稻草和皮肤融合在一起吗?”
单纯从上述文字描述,林行简难以想象所谓“稻草鬼”的形象。
“不止。薛泽开枪打中了他的脖子和腹部,从暴露的伤口处看,稻草所在的位置非常深,甚至组成了一部分的气管和肠道。如果有解剖条件,我猜测他的一部分器官也由稻草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