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气氛从谈完郑太师之后就变得有些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林行简歪在座位上补觉,原溯直直坐在角落,少见地发呆。
三小时后,飞渡山。
流云道士所在的流云观,就坐落在飞渡山的半山腰。
飞渡山近城郊,其间原本不乏山民住户,百人规模的村落就有四座。
其中一座,小馍馍村,地处半山腰,和流云观毗邻,最近处仅隔一条窄窄的沟渠。
但自三几年起了战乱,时局动荡,民不聊生。
飞渡山一片,先有山匪作乱,再有军队打着清剿匪患的旗号搜刮,后来又赶上天灾,大半年阴雨漫灌,霉掉粮仓。再后来,日本兵入沪,路过这里,蝗虫一般过境——
短短两三载春秋,飞渡山中的人口死的死,逃的逃,居然就空了。
只留下一座道观。
但流云观,乍一看上去,并没有几年里数次遭劫的痕迹,一点也不像多灾多难的飞渡山唯一残存至今的遗迹,反而高门阔户,红砖绿瓦,一副香火颇盛的样子。
要仔细看,才能看出些被无序毁坏的残梁断壁,野火焚烧留下的黑印,沉默昭示着此地曾经受的苦难,但其中大部分,也都被新近的修缮痕迹给精心掩盖了。
这倒不是什么宗教神迹。
流云观能存活至今,还能活得不错,主要靠流云道士本人。
流云道士年逾五十,个子小,胡子长,道帽遮住大半额头,身上灰衣灰裤灰袜,脚蹬一双颇有年头还时常沾土的黑色道鞋。
模样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寒碜,却在上海达官贵人的圈子里,一顶一的有名声。
只不过这名声,不那么良善——
倘若是穷苦人家想求福泽庇佑,求生在乱世的儿女不至饿死,那必是连流云观的门槛也迈不过去的。
但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玩死了姑娘怕遭冤魂索命,或是富家老爷想娶小妾需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又或者,像薛泽那样,杀了人,虚了心,半夜见了鬼……
那找流云道士准没错。
流云道士嘴严,活儿好,明码标价,常年混迹于郑太师、郝精之流的圈子里。
说好听点,是靠一己之力保住了流云观的体面,说白了,那身灰扑扑的道袍下面,早已经蛇鼠盘踞利欲熏心。
说起来流云道士,林行简和原溯在这个时代里的身份,倒是都跟他有“不解之缘”。
来之前,原溯从郝精家的下人嘴里听说,郝精当时纳他这个男妾,为了平息流言,就是找流云道士算出来了个“阳阳相旺”的命格,说郝精是火命,拒阴厌水,要往火里添火才烧得更旺。
这当然是胡扯,只不过避□□言太多影响郝精的仕途。
毕竟原溯进门之后,也没见郝精少往前几房又阴又水的女妾那里去。
林行简也差不多,昨天晚上从郑太师的醉话里听来的:
说林行简原本是留英的高材生,有一次回国探亲,从龙磡码头下船——
被一路巨浪颠簸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清雅身体,裹一袭月白西装,拎着皮箱从扶梯走下来,只几分钟,就惨遭郑太师注目倾心。
“你一开始,梗着脖子不从,人都要病死了,嘴硬是不肯松,可费了我不少的劲。你看看,我这手上还有你当时抓出来的血道子呢。”
前一天夜里,郑太师如此回味起来,半玩笑半愠怒地说着当时情形,
“想那时候,你不从,你爹也不同意,任我送去几车洋枪洋药,他都不肯把你这个儿子卖来给我。直到流云道士算出那一卦,说你是女人心错投男儿身,灵肉相斥,是大祸患,强留下去是要毁了林家祖业的,才动摇了他的心思。你那会儿倒没被吓昏了头,还差一点说服你爹不信那卦象,”
郑太师说着,袖口里一只枯柴似的手掐住林行简的脖子,以一种得胜者的姿态,扳过林行简的下巴赏玩,皱皮无牙的凸嘴嘬住水烟嘴,呷一口水烟,喷出几个烟圈。
明明是半眯着的一双醉眼,却透出股明晃晃的得意,
“可惜啊,你如何也想不到,我早差人在你房里藏了胭脂水粉,塞胸脯的乳垫,还有好几条女人自..渎的玉势,在你兴办谢师宴的那个喜庆日子,让下人当着你父亲母亲、远近亲戚,和那个什么洋人老师的面儿翻出来……那场面,那阵仗,你竟以为你父亲还会护着你?他不承认那卦象,就得承认他们林家出了个不阴不阳的男娼!啧,我真想再看一遍你那时候的反应,跟炸毛的野猫似的,又气又急,鼻唇流血,眼珠子都是通红的,可比现在喜庆多了!没出半天,你父亲就把你抹得花红柳绿,急慌慌送来雌伏于我,从此按着那一卦的化解之法——披脂香,着钗裙,被身边所有人,都当成女人看待。”
“……”
此等过往,虽不是亲历,只是听一听,也足够恶寒。
林行简没上过表演课,平时搞外勤也不常做伪装,昨天是把在格斗场上忍刀子的耐力拿出来,堪堪忍住没把把郑太师大卸八块。
再细细切做臊子。
再冲进下水道。
再……
算了。
有这样的前缘,流云道士闻声匆匆前来迎接的时候,三个人的脸色都不漂亮。
流云冲着原溯和林行简身后左看右看,终于确认无论是郝精还是郑太师都未亲临,面上露出一点轻微的不悦,但还是拘了个礼,一挥浮尘,侧身,道,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