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元殿
冰裂纹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明崑捏着颗西域葡萄,指尖沾满晶莹汁水。
这位御南王府的世子显然不擅侍弄果品,剥了三回才勉强撕下块残缺的紫皮——昔年在北翟跟着师兄拜师时,连果核都嚼碎了咽的。
璟宸双眸微垂,似有话要说。
阮云见状,以为是他们师兄弟几个之间的话,便拢起月白广袖,打算福礼而去。
璟宸忽然出声:“太子妃留步……孤是说箭簇之事。”
对于箭矢的事情,阮云也很在意,毕竟劣质箭矢坑害的是北境的将士,那帮出生入死的兄弟。
她坐下道:“妾身听那北境少将军说,那箭矢是工部清吏司郎中宇文濠送来的,不过……”
明崑突然挥拳砸向楹柱,震得窗外百年老松簌簌落针。
松香混着血腥气在殿中弥漫,明崑指节已渗出血珠。
“竟是一个小小的清吏司郎中?!
这匹夫!工部上下三百双眼睛,偏他敢在军械上做手脚!
前方将士时刻冒着生命危险在作战,他竟然为了一己私利,做此等勾当,简直不配为人!”
闫双成拍拍明崑的肩:“世子别急,兴许另有缘由?”
旋即,璟宸问道:“太子妃有何见解?”
阮云生生压着自己的火气,尽量让语气平和一些。
“区区一个清吏司郎中便能做出这么大的事情了?若是没有更大的后手撑着他,想来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
饶是语气足够平静,但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璟宸眼睁睁地看着阮云的手不自觉的捏成拳头。
那副架势,若不是克制,一拳下去,宸元殿的桌子必是碎了。
看着阮云的拳头,璟宸不免心中又起怀疑——太子妃对北境将士有些感情他理解,废寝忘食地救治那些伤员。
但她现在的样子,可不仅仅是对将士们一两日的情感该有的表现。
明崑第一次对着阮云皱起了眉:“嫂嫂这是要替他开脱?北境军可都等着答案哪!”
阮云忽地站了起来。
“开脱?明世子,你好好想一下,区区一个清吏司郎中要害北境军不是很奇怪么?即便他一个人做得到,那动机呢?坑害边境将士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除此之外,那批问题箭矢箭尾羽毛的采用‘三缠两绕’法,定是有了内情才会用这样的方法。”
璟宸瞳孔一缩——太子妃对军事内容了解的甚是细致,连箭尾羽毛的缠绕方法暴露有冤情这样的事情都知晓。
明崑挠挠头:“这!……”
璟宸淡淡地开口:“孤同意太子妃说的,这背后定有黑手。只是……”
阮云正伸手去扶歪斜的烛台,闻言指尖在烛身上顿了顿。
烛泪顺着鎏金烛奴的臂弯滴落,在她月白裙裾上凝成红珠。
“五品小吏敢动军械,除非已是断尾求生的棋。”
明崑瞪大了眼睛:“弃子?!那宇文濠岂不是……”
璟宸抬眸望向窗外被雨打落的针叶:“是的。”
明崑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救人啊,说不定还来得及。”
阮云暗自捏了捏袖中手指:“来不及了,昨夜子时雨急,最宜洗痕。”
门外忽传来铁甲叩地声:“报——京兆尹在渭河捞出男尸,腰牌刻着工部清吏司印!”
几人互相对视。
阮云霍然起身:“备车,本宫要亲验尸首。”
明崑讶异:“小嫂嫂你会……验尸?”
阮云微微一笑:“喜欢侍弄药物之人,怎的不会验尸了。”
璟宸看了阮云一眼,旋即道:“闫双成,你随太子妃同往。”
闫双成茫然抬头:“臣……随娘娘?”
明崑忽然疑惑:“师兄不亲自去?”
璟宸亮出手中密函:“辰时三刻,刚送到孤手中的八百里加急。”
阮云看一眼那密函,上头竟有北翟文字,旋即命人去太医院调来宇文濠的医案,让闫双成带上药箱。
两人各乘一辆马车,前后奔赴京渭河码头。
……
京都·京渭河码头
漕船桅杆上凝着冰凌,青石板缝隙里结着霜花。
京兆府的皂隶们裹着灰鼠皮袄,一人拿一根木棍,围成半圆,将看热闹的百姓挡在外面。
见是太子妃前来,京兆府尹向她行礼:“参见太子妃娘娘。”
旋即命皂隶们让出一条道来。
仵作呵着白气撬开尸首牙关,镊子夹出截冰碴。
“溺亡约两个时辰,肺腑有浮冰碎屑,确系破冰投河自尽。”
宇文濠的铜腰牌坠在冰面上,工部字样泛着青惨惨的光。
阮云踩着鹿皮暖靴走近,雪狐毛领被北风吹得扑簌作响。
她突然抽出金针,挑开尸身冻僵的右手。
“闫先生可还记得?宇文大人去年用新式锻造方法,曾被火油灼伤,掌心该有杏核大的疤。”
闫双成正往冻僵的手指呵气,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本医案。
“娘娘所言极是,去年七月十二,火油灼伤。彼时正值用箭高峰,工部便特请太医为宇文大人诊治,方剂尚存。七月十八换药时,太医还用过白及粉。”
阮云点头:“此外,宇文大人常年握工部测绘仪,右手虎口有对称冻疮裂痕。裂痕呈"十"字交叉状,是长期使用特定罗盘工具留下的职业病。”
闫双成翻看右手掌心和虎口,并未发现类似伤痕,反而两处的皮肉均被利器去掉。
阮云认真看了看道:“这剥皮术倒是精妙,可惜不知罗纹刀需逆肌理而削。”
旋即两人双目对视——果然此人并非真正的宇文濠。
之所以将宇文濠抛尸京渭河,皆是因为要引起大家的注意,让大家知道宇文濠畏罪自杀。
但抛尸者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跟宇文濠伤口一致的人,因此,唯一的办法便是将他伤口去掉。
只是,究竟是谁如此匆忙地要宇文濠的命呢?
闫双成仔细检查了一下,忽然用银匙刮下尸身指甲缝的冰晶。
“这玄晶砂倒是西……”话音急转,“稀罕的昆仑山雪水。”
两人双目对视——西厂?!
码头忽传来冰层开裂的闷响,阮云借着斗篷旋身的遮掩,指甲划过尸身后颈。
旋即觉察到,被冰水泡发的皮肤下,隐约透出双头蛇纹剜除后的十字刀痕,正是西厂处置叛徒的标记。
旋即她眸中神色如深渊一般沉了沉。
京兆府尹跺着冻麻的脚:“定是贪墨事发畏罪自尽!申时河道就要封冻了,还请太子妃娘娘疼惜自个儿。”
阮云看了京兆府一眼,又看了看验尸的仵作道:“好。”
临上马车前忽然驻足,转身时雪狐毛领扫过京兆府尹官袍补服,惊落几片沾着冰晶的绒毛。
她忽然伸手拂去对方肩头薄霜,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二品锦鸡纹的绣线边界。
“王大人这孔雀补子绣得倒是别致,听闻令郎刚补了鸿胪寺主簿的缺?”
京兆府尹后颈瞬间沁出冷汗,在寒风里凝成冰碴。
他分明看见闫双成正在记录验尸格目,墨迹在冰天雪地里竟未冻结。
“下官定当将宇文大人遗体奉入冰窖,着十二人轮值看守。
绝不让野猫鼠辈惊了宇文大人英灵。”
阮云轻笑一声,将鎏金手炉塞进京兆府尹僵直的手中。
“大人握稳了,这炉子里添的是骊山别院特供的银骨炭,千万别灭了。”
炉身錾刻的青鸾忽然被冰水溅湿,在冬日惨白日头下泛起血光似的红晕。
闫双成伸手撩起长袍,走进后一辆马车。
旋即转头看着史府尹:“府尹大人常年在京都,不知是否听闻一桩趣事?”
史府尹道:“请闫大夫赐教。”
“听闻大理寺少卿前日因渎职罪,被贬去漠北管军粮了。”
说罢,车帘落下。
马车碾着冰碴驶出三丈远,京兆府尹还捧着滚烫的手炉不敢松手。
直到师爷战战兢兢来扶,才发现炉底不知何时嵌着半枚西厂莲花烙的残印,正烙穿了他官袍袖口的云雀衔枝纹。
……
西厂地牢·子夜
冰魄剑尖划过青苔密布的砖墙,簌簌落下的霉斑里混着陈年血痂。
赤金修罗面贴着寒铁栅栏移动,突然在拐角处凝住。
隔着生锈的铁栅,两个西厂番子举着灯笼晃过,靴底是西厂特有的双头蛇纹。
疤脸番子用小木棍剔牙,剔完将木棍拿在手上胡乱指着:“听说了吗?今日码头那出戏可算热闹,太子妃亲自验尸,也算是我大康头一份了。哪个朝廷的太子妃能在面对尸体的时候毫无怯色,我们那位的,当真是这个。”
说着,疤脸番子竖起了大拇指。
胖番子道:“要说是头一份倒也不是。要我说啊,咱们的这个太子,品味跟陛下真的一样……你”
说着,胖番子用手肘顶了一下疤脸番子,“诶,当年,太子妃前头,不是出过一个个更厉害的么?”
疤脸番子伸出食指在比在唇边示意噤声:“你不想活了,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太子妃跟她能是一回事吗?”
胖番子讪讪笑着:“不是一回事也差不离了。听说了吗,太子妃亲自验尸时,王掌印派去的耳目说……”
他故意压低嗓子,“那具假尸耳后的海棠胶,差点被她的鎏金护甲刮下来。”
角落里正在磨刑具的瘦子嗤笑:“太子府那位怕是做梦都想不到,真正的宇文濠在咱们丙字水牢泡着呢。什么五国双城第一美男,不就长了一副好皮囊嘛,顶什么用,连替身脖颈后的旧刀疤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