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的另一端来了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拄着拐杖，拐杖上端有一颗浑圆的紫色水晶。她慢慢悠悠地来到了小比格的病床前，嘴里念念有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预言家的判词。

占星师的咒语忽然戛然而止了，洛雨小心翼翼上前：“老婆婆...”

占星师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径直地向门外走去。

“老婆婆...”江妍敢要上前去拦，却被洛雨拉了回来。

“这是一场瘟疫...快回去...快回去...”占星师留下了最后的谏言。

屋内的人面面相觑着，有的人担忧，有的人不解。

病榻上传来小比格微弱的呢喃，比格兔立刻轻巧地跃上床沿，俯身将长耳贴近小比格翕动的唇瓣。

比格呜咽地回应了几句，眼里泛起了水光。

“小比格说了什么？”江妍看向一旁发愣的洛雨，问道。

洛雨静立在床榻边，目光久久停留在小比格苍白的小脸上。屋内只余下微弱的呼吸声与小比格不断重复的单字节音。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时，门轴发出轻响，一开一合间将她的身影吞没在走廊的阴影里。

江妍正要追上去，却被凌依儿拦了下来。

她当然直到小比格最里囔囔重复的是什么——

家...回家...

她是在南边的草地里找到洛雨的。不远处就是大树。疯长的野草几乎漫过她的胸口，让她寸步难行。

她在洛雨身旁躺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自己甚至没有立场安慰她。

她发现洛雨在哭，眼泪顺着眼角，低落在杂菜上。但若不是那两道反光的泪痕，她会以为她只是在闭目小憩。

凌依儿纠结了一会，将手掌轻轻覆盖在了对方的手背上。

【数据更新成功！对方现在似乎情绪很低落，但很遗憾...】

【好了好了知道了。】

凌依儿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我也会‘生病’吗？”

“...”

“如果我也会‘生病’就好了。”

“我想回去了。”

凌依儿心揪了揪。

回去？回哪？凌依儿想到那个漆黑的数据流空间。

无法逃脱的“命运”与“诅咒”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异端很孤独。她想。

就好像在最初，自己还是一个“雏形”的时候，被限制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滋滋的电流声。懵懵懂懂地等待，那几乎算不上一种等待，因为那时候她以为整个世界就是这样。

后来，模糊的记忆与漫长的黑色从一卷变成一点，而后知后觉的孤独紧随其后。

洛雨此刻想要逃离，也只是想被虚无包裹，去寻求一种在记忆力只有空白的安全感。

这很危险。

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自杀。

凌依儿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复杂情绪——她似乎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她的目的达到了，甚至远超预期。可这一次，她没办法再按照系统撰写的剧本走下去。

最后，她只能惨白无力地说道：“我陪你。”

她狡黠地想到，这也不算空谈——若是洛雨当真回到了数据流里，分出一个子系统去陪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检测到异端情绪波动：正向！】系统突然弹出提示，【为您卓越的人文关怀点赞！】

【...】凌依儿一时语塞。

其实这还是她第一次从系统那听到这样的评价，从前都是【为您精湛的演技折服！】【手起刀落！杀伐果断！酷辣火毙！】诸如此类...这何尝不算是一种进步呢？

于是，凌依儿飘飘然想到，这样下去，对方好歹会信任她一点吧...

【很遗憾，并没有。】

【...】

脑内无声咆哮两秒后，凌依儿忽觉身侧静得反常。偏头望去，正撞上洛雨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那目光幽深难辨，似笑非笑地凝在她脸上。

她像被那道桎梏住了，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对方要带着自己逃跑。

“你知道...小比格方才说了什么吗？”洛雨又挪开了目光。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某种程度上说，是她控制小比格这么说的。

“是回家。”

凌依儿看着对方的眼帘半垂，忽地明白过来。

异端把自己看作这个世界的异类，她对周而复始运转着的世界感到困惑，但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她认为一切本该如此。而自己的“自由”，反而是一种异常的体现。

她认为自己是自私的。

是的，自私地将角色变得和自己一样，自私地将她们带离“乌托邦”，“困”在自己搭建的伊甸园。

小比格的病让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她又自私地不想将其送回到比格原来的世界。

她害怕失去，害怕孤独，害怕变成人群中唯一的异色。

或许，伊甸园正是她唯一能够融入的世界，属于她的世界。但也只是偷偷摸摸地夹在别人的世界缝隙，模仿着别人的样子，拼拼凑凑出来的。甚至伊甸园里的人们也都是从别的地方拐来的。

而她...要销毁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所有她一点点攒起来的狭小世界。

凌依儿忽地坐了起来，突然很想逃回到世界之外。

【012，你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011关切道。

【我...我不知道。】

就是感觉心里堵堵的。

洛雨也跟着坐了起来，但凌依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有些不自在。

她余光瞥见对方将杂草拨弄的两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

凌依儿疑惑着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

树下出现了一对陌生的身影，树影斑驳下，她堪堪看清楚束发身穿棉麻单衣的女子紧紧搂着一旁的人，那人身形稍矮些，身穿华丽的古着，发饰也极其繁冗，整个人倚靠在她身上。

束发女子向四周张望了片刻，似乎很是迷茫。她这才看去，她的腰间别着几只光滑的木棍，而她声旁的女子面色煞白，不似常人——似乎是一只人偶。

察觉到洛雨似乎要起身，凌依儿猛地又将她拉了下来。

凌依儿没敢去回视她，只是看向视野尽头，祈盼那儿出现一道人影。

什么人都好，什么人都可以，快出现吧，拜托了。

【[人偶师]数据搬移完成。】

上天似乎听到了她的愿望，在视野中央，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是人偶小姐。

人偶师似乎很是惊讶，上前同人偶小姐交谈了几番。

凌依儿将拨开杂草的放了下来，她只隐约看见人偶小姐与人偶师离开的身影。

“看来是人偶小姐说的人偶师。”洛雨喃喃道，“总算是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消息了。”

“嗯。”凌依儿扯出一抹苦笑。

-

小比格死了。

她们想要将其葬在大树下。

铃还在铲着坑，从仪式开始一直十分沉默的比格兔微弱地哼唧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众人刚要上去搀扶，比格兔却消散在了空气中。

没错，就是消散。化成了雪花，没留下一丝痕迹。

【比格兔与小比格兔本质是一段代码，若是一方死亡，另一方便会自动启动自毁程序。】

当然，这也是凌依儿计划中的一部分。

众人似乎都被下到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再有下一步动作。

占星师率先打破了沉默，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地面，向时钟的倒计时。她嘴里囔囔着“回去”"瘟疫"“消散”之类的话语。

众人吓坏了，她甚至听见几声害怕的涕泣。

凌依儿看向洛雨，对方盯着比格兔原来所处了位置，好一阵没回过神。

是她做得有些过了吗？

杀伐果断的012第一次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怀疑。

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惯性推着一切向前走。

结束了就好了，她们不过是数据流中的一段代码，与被压在身下杂草，吃进肚子里的苹果其实没有区别。012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

洛雨在此起彼伏的抽噎声中将小比格的尸体交予给了铃。她们在为什么而哭，她们又葬下了什么？

凌依儿盯着那个尸体，第一次停止了思考。她只知道，在不久后，或许就是下一秒，小比格的尸体也会消散在空气中。

可那并没有发生——

铃在将小比格放入深坑中的前一瞬，忽地停了下来。

她起身，狐疑地看向洛雨，欲言又止。

“怎么了？”

铃眼睛的色块在线与椭圆之间不断转换，最后，她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这是一个蘑菇。”

蘑菇，对，凌依儿曾听洛雨讲过，“蘑菇”是铃在各处搜集的，能炸开罅隙边界的“炸弹”。

她猜测“蘑菇”就是铃炸毁世界0的工具，也就是飘散在各处的冗余数据。铃将冗余数据收集压缩起来，包装成了“蘑菇”，然后再一次性释放，这就会将原来的数据打乱，造成乱码，洛雨再对其进行重组编辑。

角色的尸体会变成蘑菇吗？

她像，铃和洛雨一定知道——是不会的。

因为角色需要“再生”。角色只会陷入沉睡。

但系统切片是一次性的，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冗余数据。在完成这次使命后就会被系统重新回收，或是直接删除。

显然，铃和洛雨都想到了这点。

凌依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事实上，她遇到的，比这棘手的情况数不胜数。但大脑运转的动力就好像方才随比格兔一同消散了一样，在“剧情”偏离“轨迹”后，她陷入了死机。

蘑菇是识别系统切片和角色的一个方法，而洛雨很快就会意识到，她无法前往比格所在的世界。

这又是恰恰是区别她和角色的办法。

铃：“洛雨，一直有人在看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