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开完会，徐林把笔记本放回到工位上后，拿上香烟和打火机就去吸烟室里给自己来上一支。
副部长这个职位，侯荣说的很好听是他为徐林争取来的，工资涨三千的同时，工作量也翻三倍，她不仅需要做本职工作，还要负责修改手底下组员们的稿件，而老侯也学得奸诈，有事叫她“徐副部”，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抛下来，没事叫她“小徐啊”，指点江山张口就来。
今天的会又在说明星产品，压力全都落在徐林身上。
她仰着头吹出一口白烟，脖子太累，一动嘎吱响。
吸烟室的门被推开，老侯和另几个领导一起走进来，看见徐林了，笑着问她借火。
徐林没什么表情，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打火机扔到老侯怀里，随后把烟一掐，抬脚就要走。
侯荣“哎”地招手：“小徐就走了？再抽一根啊！”
徐林恨不得自己是聋的。
她回到设计部，对还对着电脑画图的组员们拍拍手：“明天再干，下班，下班。”
组员们看着她，她叉起一边腰道：“等老侯回来了，想下下不成，还不走？”
说罢自己先收拾好东西，拎上包准备撤退。
组员们不再犹豫，八点多了，一窝蜂打卡进电梯，算是难得“早退”的一天。
出了公司，夜雨淋淋漓漓的。
徐林站在屋檐下，忘记拿伞了，但绝对不会折回去拿。
人生难得淋回雨。
她刚要迈步下楼梯，手机响了，是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宋倦打来的。
“喂？”
“下班了么？”
“刚下。”
宋倦沉吟一瞬，问：“... ...有气无力的，又是很累的一天？”
“开了三小时的会，”徐林走进雨里，苦笑道，“心累，格外累。”
“我在你们园区门口。”宋倦抬手看表，“开了三个小时的会，那就是五点多开始的，还没吃晚饭？”
徐林听出言外之意，可她真的不想约会，她想回去洗洗睡了，可又太没礼貌，已经受邀好几次了，次次都拒绝，今天人都等在门口了，再说拒绝的话实在没礼貌。
徐林塌着肩膀，想再挤出一点精力来。
她说：“我马上就来。”
宋倦亮着前车灯，看见徐林一路小跑过来，和第一次他们偶遇的场景很相似。
车门关上，徐林浑身潮湿，她接过纸抽擦擦手，又把脸上蘸一蘸，闻见车厢里有很浓的焗芝士香味。
宋倦听见饥肠辘辘的咕咕叫，在安静的小空间里格外清晰。
徐林尴尬地捂住肚子，脸上不可抑制地又开始他妈的烧红，跟没见过男人的纯情小姑娘一样。
“看下我导航没导错吧？”宋倦先开口，“送你回去。”
回去？
徐林有点意外，她看到导航的目的地真的是她的宿舍小区，所以不用约会了是吗？不用再强打精神，甚至好运地不用再去等公交。
“那......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顺便给你打包了一份。”
宋倦侧身从后座位里拎过一个保温袋放到徐林怀里：“我慢慢开，你趁热吃吧。”
徐林还在惊讶中，她迟钝地说了声“谢谢”，再拆开袋子，看到一盒千层面，还有一瓶海盐汽水。
“丸子，就是章心燃，跟你说的么？”
不然她不相信这么巧合的事情。
“嗯，下午她正好来公司，我顺便问了一句。”
徐林有点被感动到，不论是直接送她回家，还是给她带喜欢的好吃的，她都觉得有点心动。
宋倦握着方向盘，缓缓汇入夜晚的车流里。
路程不长，十几分钟就能抵达，车厢里一直没有人讲话。
徐林用勺子一口口吃面，声音被流淌的音乐掩盖住，让她吃着吃着，有一点鼻尖泛酸。
不应该，才见过两面的男人，为着这一晚贴切的关心而生出委屈感来，是不是太轻易了。
剩下的千层面盖起盖子，放回保温袋里。
她抿起笑，对宋倦道：“宿舍里没客厅，也乱糟糟的，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
“好。”宋倦答。
“下次请你吃饭，今晚谢谢你。”
“下次是明天么？”宋倦也笑，“或者这周内？”
徐林想了想：“周六吧，如何？”
约定好日子，两人道别。
徐林站在树下，一直目送着宋倦的车尾巴拐弯不见。
她仰起头轻舒了一口气，随后转身上楼。
想喝酒。
徐林掏出手机，眼睛不眨地库库加了满满一购物车，下单。
林林：我点了啤酒和汽水放在冰箱里，你回来要喝自己拿。
章鱼小丸：okk。
章鱼小丸：我和谢简情在一起，要晚点才回。
林林：okk。
章心燃收起手机，跟在谢简情身后进门。
她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玄关，在其中一个购物袋里翻出特意买的女士拖鞋。
按照谢简情的话来说，其实可以不买的，家里有他妈妈的拖鞋也能合脚，但还是买一双新的吧，专属于章心燃的，以后常来。
房间布局和印象中的没有太大变化。
谢简情很顺手地拿过章心燃的包，帮她挂到衣帽架上，再把购物袋拎去餐桌上，将战利品一一拿出，分门归类，准备洗手下厨房了。
像忙碌一天之后，一起逛完超市再一起回家的新婚小夫妻。
谢简情肆意幻想，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毫不拘束，而且还是买了苏生记，他想在饭后用品尝甜点的办法把章心燃多留一会儿。
“习惯了么？”谢简情抬眼看向挽袖子的章心燃，“一路开回来，找到手感了么？”
“嗯，还行，比预想中轻松一些。”她帮忙把水果都放进果篮里，再提起袋子和谢简情一并钻进厨房。
或者用“钻”不太合适，开放式的厨房连接着餐厅，中间被一道吧台隔开，用走过去或许更加贴切。
章心燃接过谢简情递来的围裙，一边围上，一边道：“你知道我上辈子出过车祸，从那之后我都不敢开车，也害怕坐车。”
“知道。”
“出车祸那天，是我回七仙第二天。”
谢简情也系起一条围裙，深灰色的，他挽起衣袖，自觉做起打下手的角色，同时垂着眼睛认真地听章心燃对他回忆他不知道的往事。
“我爸搞室内装修的，接了几个老小区一楼翻新和扩建小院儿的单子。小区地方大，绿化好，除了房子老旧没有电梯外，相比起新城区的楼盘来说，特别适合养老。”
章心燃抬起脸笑了一下，把洗好的蘑菇放进篓筐里，等下要做三鲜汤。
“我爸回家跟我妈一说，家里财政大权在我妈手里，我妈听罢也挺很心动，前后不到半个月，就真的买了个一楼。他们打算自己装修，反正退休了，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消磨。”
谢简情看她脸上并没有因为往事而显出哀伤的情绪，于是也轻轻莞尔，说：“那不知道有没有条件，等铺子装修的时候，可以让叔叔来？”
“这个我也想过，可他的团队都在七仙，虽然说远不远，但是毕竟两个城市，得算算成本再考虑。”
“嗯，备选。”
章心燃点点头，她继续道：“我是在他们买完房好几个月之后，翻新都快翻完了，已经开始往后院儿里搬红砖和水泥袋子了，我才知道这件事儿。要不是我回家，他们可能要等到全部完工才告诉我，要给我一个大惊喜。”
蔬菜全都洗净备用，刀具成套，碗碟也都是系列款，精美工致。
谢简情安静地听着，配合地打下手，默契地好像两个人根本不是第一次一起下厨。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出了太阳，我和我爸我妈穿着不要的旧衣服，人手一把抹腻子的小铲子，在小院儿里忙活了一上午。很累，累得我一屁股坐在水泥袋子上，听我妈说中午炖排骨吃，我嚷着不吃、不做，我不想让她再去厨房里忙活，坚持要开车去老字号下馆子。”
菜刀握在章心燃手里，洋葱才切了一半，停住了。
谢简情适时道：“给我吧。”
章心燃让开位置，其实对于她来说，失去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失而复得也才刚刚一个月而已。
她的眼睛依旧止不住地潮湿，低着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陷入追悔和自责中。
“如果我听我他们的话，就在家里吃排骨，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要出门，就不会遇上车祸。”
恐怖的场景历历在目，噩梦也帮她一遍遍加深过这段痛苦的回忆。
这句“如果”和“就不会”她曾对闻述说过无数次，也曾对自己反复哭悔过无数次。
后来闻述不再安慰她，等她消沉过度了，就会累到睡着，然后在睡梦里继续被悔恨凌迟一刀又一刀。
充满暖黄色灯光的空间里一时安静无声。
章心燃把眼泪眨回去，再一抬头，看到谢简情正伸手过来，掌心很轻地、若即若离地抚在自己的头发上，是一个无声的劝慰。
章心燃又把头低下去，没有躲，也没有感觉排斥。
这种程度她的身体可以接受。
她吸一口气，再笑叹道：“我今晚能开车回来，现在也能和你解释为什么你去墓园接我那晚，我要捂着脸埋在膝盖上——我感觉我关于车祸心病已经治好了，至少病情可观，可能你不在副驾的话，我还是会慌张到出乱子。”
谢简情放下手，依旧很温柔地看着她。
章心燃搓搓脸：“剩下闻述带来的心病，也要你帮忙一点点脱敏。”
“所以谢简情，”章心燃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故意的，她不害怕谢简情会给她一个她不想听见的答案，“你帮我这么多这么多，我要怎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