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场信息量巨大、体感漫长的四对四练习赛，在小黑的干预下结束了。输赢结果符合预期。

队员在场地中央集合。汗水蒸发的热气混合着多种体味，在体育馆内形成一股浓厚、算不上舒适的气息。我低着头，看着手臂上因反复扑救留下的红色印记，感觉体力条已经低于警戒线。

猫又教练双手抱胸，像往常一样站在队伍前方。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实则具备高精度扫描功能，缓慢而准确地扫过每个人，尤其是在刚才场上行为参数比较显眼的高三队员和山本身上。

“嗯……”他拉长了音调，“三年级的，进攻打得不错，气势很足。”

鬼塚和相泽脸上刚浮现一丝符合预期的表情，教练的评价就切换了方向：

“但是！一传和防守是怎么回事？！啊？！只管进攻不管其他的吗？！”他的声音不高，却携带足够高的权限指令，让几个高年级生的表情立刻同步变化。

“看看你们处理球的方式！力量不足就算了，角度那么单一！就连研磨——”

提及我的名字，神经信号瞬间提高警戒等级。

“——就连研磨这种刚入部、基础体力最差的一年级，只要预判到位都能把球接起来！这可是四对四的小场地！你们的进攻突破能力就只有这种程度？！”他毫不留情地输出批评，“反过来，一年级处理过来的机会球，你们能保证每次都稳定接住吗？！嗯？！”

指导老师直井学在一旁拿着记录板，点头表示赞同，偶尔推一下眼镜。

被点名的高三队员脸色都不太好看，山本也低着头，处于“接收批评，禁止反驳”的状态。只有夜久前辈，在听到教练关于接球部分的评价后，嘴角出现抑制不住的上扬弧度，甚至还挺了挺胸，与之前对我输出警告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猫又教练的训话环节结束，又补充了几条日常训练的注意事项，便挥手示意解散。

“黑尾，你等等，来趟办公室。”教练在离开前，单独向正准备帮我收拾球框的小黑发出了指令。

小黑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名为担忧的数据流，但迅速被服从指令覆盖，立刻应声：“是！”然后跟着教练离开了体育馆。

我低下头，开始执行清理场地的程序，把散落的排球收集起来。旁边传来高三队员刻意压低、但解码后信息量依然清晰的抱怨声。

“啧，光会接球有什么用，打回去的球软绵绵的没威胁。”来自相泽，不屑的信号很强。

“就是，二传不组织有效进攻，只接球算什么。”鬼塚用他那独特的沙哑音质附和，“夜久就算了，他是自由人。那个一年级的算什么角色定位？”

“不过，鬼塚前辈你们刚才的扣球很厉害！”山本猛虎的声音突然插入，带着明显的提升好感度意图，“力量超强！”

“噗哈哈哈，你这是什么头？”鬼塚指著山本的头发说。

“我是想著这样比较俐落，看起来也会更有力量点。”山本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

“好了，鬼冢你就别欺负人家了。”相泽收起笑意，立刻切换到前辈模式的语气，象征性地拍了拍山本的肩膀，“小子，有潜力，好好练，再过一两年，也许能到我们一半水准。”

“是！我会努力的！”山本立刻做出标准的回应姿态。

“不过啊，”相泽话锋一转，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向我这边，“光有力量不行，脑子也要用。场上要多跑动，多承担。可别像某些一年级，只会站着不动思考，打过来的球也没什么用。”

山本似乎没能解析出这段话的指向性，还在那里点头应和：“是！前辈说的是！”

……真是直接的恶意信号。逻辑存在谬误，但攻击意图明确。

我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一个排球放进框里，手臂的酸痛感似乎更清晰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身体下意识一僵，几乎要触发“小黑”的应答反射。

回过头，对上的是海信行温和带笑的眼睛。

“走吧，”他声音不高，但穿透了周围的背景音，“看你出了不少汗，里面也闷，去外面买点喝的。”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体育馆门口，又看了一眼教练办公室紧闭的门，里面还亮着灯。小黑还没出来。

运算了零点几秒，我最终点了点头。

海笑了笑，自然收回手，朝门口走去。我和不知何时也跟上来的福永，以及表情已经恢复常态、也凑过来的夜久前辈，一起跟了出去。

体育馆外的空气确实凉爽，带着傍晚的风。贩卖机发出低沉的运行声。投币、按键、饮料滚落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中被放大。

气氛还是有些未消散的凝滞感。可能是因为夜久前辈之前对我的警告，以及高三队员那些明确的负面评价。

最终还是海先启动了对话程序，他递给我一罐冰凉的运动饮料，用闲聊的语气问道：“你们俩（指我和福永）配合挺默契的，以前中学就认识？在哪里打球？”

我看向福永，他正专注地分析贩卖机面板，试图找出玉米浓汤的对应按钮，完全没有接收或回应问话的意思。

……好吧。

我接过饮料，拉开拉环，回应道：“嗯，中学是一个排球部的。朝马中学。”

“啊，朝马中学？”海似乎在数据库里检索到了相关信息，“我记得我们初中的时候，好像跟你们打过。”

“我也有印象，”一直沉默的夜久突然接入对话，他靠着贩卖机，看着手里的牛奶，“你们那个队……防守是挺缠人的。其实，”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们两个接球都挺好的，尤其是你，孤爪。”

欸？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接收到意外的正面评价。来自NPC‘夜久卫辅’。行为模式与先前记录不符。触发原因分析：关联‘朝马中学’数据库信息？或是基于‘接球’技能表现的客观数据确认？

……需要更新目标档案，重新进行风险评估。

“对啊，”海立刻笑着附和，“夜久你也这么觉得吧？孤爪的球感和落点判断确实很不错。”他顿了顿，又补充，“就是脚步移动……嗯，还差了点。”

“不对！错！什么叫差了点？！脚步就是一切！！” 仿佛某个词语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夜久突然又激动起来，刚才还算平和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脚步移动是接球的基础！基础懂不懂？！脚都动不起来，球感再好有什么用？！研磨！你的脚！必须给我动起来！听到没有！！”

那音量再次拔高，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有些刺耳。

我：“……”

海：“……”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是同样的无奈和“他又开始了”的明了。

“是，是，”海连忙缓和气氛，“音驹的自由人在接球这方面有最终解释权，都听你的。”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运动饮料，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平复了一点因为训练和人际互动产生的内部耗损。这时，一个熟悉的高个身影带着他特有的、步伐略显随意的感觉，靠近了我们。

是小黑。他脸上带着刚和教练谈完话后那种，混合了放松和若有所思的复杂神态，几步走到我旁边，目光在我手里的饮料上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哟，研磨，”他看到我们，立刻切换回那副略带揶揄的笑容，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可以啊，交到新朋友了？没自己偷偷溜走，看来有在尝试和大家交流嘛。”

我没理会他这种明知故问的调侃。他肯定看见了刚才夜久对我提高音量的场面。我转开视线，又喝了一口饮料。

他的目光很快转向旁边存在感一直不高的福永，似乎也察觉到今天的异常——福永今天的沉默比平时更具实体感。

“说起来，福永，”小黑带着点好奇问，“你今天怎么了？训练时就感觉你不太对劲，现在也一句话不说，不像你啊。”

福永面无表情地抬起那双缺乏焦点的眼睛，看了小黑一眼，然后用他独特的、几乎没有波动的声音，清晰地说：“迹部出国。”

“啊？”小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某个记忆突然被接通，露出恍然大悟又有点复杂的表情，“哦——你说那个自称‘本大爷’、很爱炫耀的——”

他话说到一半，大概是注意到了福永那没什么变化、但似乎更冷淡的眼神，立刻圆滑地改口：“我是说…你们那个同学，确定出国留学了？什么时候走的？”

福永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没再提供更多信息，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状态，转头继续研究贩卖机上的图案。

我捕捉到小黑和我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里面有彼此都懂的了然。难怪福永今天状态不对。虽然……他平时状态也挺特别的。

“不过，黑尾，”一直安静观察的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目光转向我，语气依旧温和，“你这个朋友确实挺厉害的。刚才练习赛那几个接球，反应和判断都不错。”

“那当然！”小黑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的指令，脸上立刻显出非常自豪的神色，甚至习惯性地想伸手拍我肩膀，“也不看看是谁从小带出来的！是吧，研磨？”

我选择性地屏蔽了他后半句的提问。

“就是不知道……”旁边的夜久却没被小黑的情绪带动，他皱着眉，带着担忧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转向小黑，“这体力……能不能撑过那几个家伙的‘特别关照’。我看他们今天可是卯足了劲针对他。”

他没有明说，但很明显，“那几个家伙”指的就是三年级的前辈们。

……没想到这个刚才还对我态度严厉的自由人，居然也察觉到了问题，还在表达某种程度的担心？人类的情绪波动真是难以预测。

而小黑听到这话，脸上的得意没有减少，反而像是被什么激发了，露出一个极其自信、甚至略带张扬的笑容。

他往前站了一小步，位置刚好挡在我身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放心吧，夜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会让他们，还有所有人，都好好见识一下这家伙——”他用下巴朝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真正厉害的地方。”

说完，也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一只带着热度的大手就伸了过来，非常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揉乱了我的头发。发丝被弄得一团糟，挡住了前方的视线。

我有些不快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那双因为自信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面像是映着光，还有那个……非常碍眼的、有点过分灿烂的笑容。

……这家伙。

我在心里，无声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替我自豪什么？